许久未曾听说过林昭仪的名字，此刻倒是让她有些意外。

    她前世张扬，初崭露头角便对上了嫣妃，后又深受封祈喜爱，与皇后多有不和。

    后宫里的其他人与这二人相比也不过是些口舌之争，转眼也就忘记了。而这位林昭仪她并不怎么有印象，只依稀记得是个沉默寡言的女子，往日里偶尔会开口说几句话，更多时候像个陪衬般隐没在人群里，倒不如有些跳梁小丑印象深刻些。

    难不成梧桐是林昭仪的人？

    苏琼光心怀疑惑，转而问道：“倒是不曾听说，你且仔细说说。”

    梧桐蹲下身子边给她整理绣鞋便轻声说着：“说来林昭仪是陪在陛下身边最久的妃嫔之一了，早在陛下还是安王世子之时林昭仪便陪伴在陛下身侧，后来陛下被过继给沈太后顺利成为天子，林昭仪便被封为了昭仪。”

    看苏琼光似乎有些不以为意，梧桐接着说道：“林昭仪虽不及贤妃位份高，但是到底陪伴陛下多年，情分还是有的。且林昭仪多年无子，又身居高位，若是娘娘有意合作，倒也不无可能。”

    苏琼光扭头看向梧桐，那双浅橙色的眼睛直直盯着她瞧，似乎要看进她心里的弯弯绕绕。

    梧桐一时有些慌乱，连忙问道：“娘娘怎的这样看着奴婢？”

    “你如此帮着林昭仪说话，可是她许了你什么好处？”

    梧桐当即跪伏行礼解释道：“娘娘明鉴，奴婢虽曾被嫣妃胁迫做过错事，却绝对没有伤害娘娘的心思。且嫣妃御下颇严，向来不准奴婢们和其他宫里的人来往，又如何有机会认识林昭仪。奴婢只是想着娘娘心有所扰，奴婢又身无长处，只单单在这宫里多待了几年，知道些旁人不怎么知道的事，便自作主张给娘娘出了些主意，却未考虑过娘娘的想法，实在是罪该万死。奴婢以后必定谨言慎行，再也不胡说八道了。”

    她旁的兴许是胡诌的，只一句话说对了，她的确是知道些宫里的事情，但也仅限于此了。

    方才知晓她惦记着自己未来的孩子，苏琼光心里就一阵恶心，再也不想和她虚与委蛇。

    她尚且不曾有孕，但这些高位的人就已经惦记着她的肚子，想借她的身体给她们生孩子，那些人眼里，她是行动的子宫是孕育孩子的机器，她并不是完整的人，只是等待着孕育孩子的工具。假使她幸运的怀了孩子，恶毒些的会去母留子，伪善的便将孩子从她身旁夺走，看着她与孩子骨肉分离，看着从她腹中诞下的血肉认旁人为母亲。

    她不能理解为什么古往今来，人们对于女性孕育的渴望会如此之强大，强大到追根溯源从原始部落，到封建古代，甚至是现代社会，人们对于生育的渴望是如此的统一。可奇怪的是，生育权并不完全掌握在生育者本身，似乎权利越大的人，越能掌握着他人的生育权，比如一个家庭里的父亲，一个家族里的长者。在某些国度，甚至掌握在法条里。

    而在古代，即使是女性也会盯着其他女性的肚子，剥落或者压迫她们生育的权利。

    她从来没有一瞬间如此厌恶过一个人。可此刻，她深深得厌恶着林昭仪和梧桐。

    苏琼光并不准备生养孩子，却不能容忍别人觊觎着她的身体，妄想借助她的肚子得到一个孩子。

    她沉默良久，方才开口道：“罢了，你也是为我着想罢了。只是子嗣一事事关重大，本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以后切莫再提。”

    知道犯了她的忌讳，梧桐不敢再提。

    她并不意外苏美人对于子嗣的重视，这宫里身份荣宠都是虚的，君恩如流水，今日可做梁上燕，他日也可是鞋底的泥。只有子嗣才代表着真正的地位，便是尊贵如沈皇后，不也是日日夜夜求神拜佛祈求着子嗣么。

    她看着前方逶迤而行的宫装美人，心里忍不住讥讽，可是这子嗣又怎么是说来就来的？后宫佳丽三千，可曾见哪位顺利诞下龙子龙女了。

    苏美人如今身陷囹圄，聪明点的是赶紧找个有实力的妃子趁机依附，凭着她的美貌再加上有人提携，不愁没有恩宠。若是真有幸得了一儿半女，便是给了出去又如何，她那时已有恩宠傍身，何愁没有前程，便是想些法子再要一个也不是问题。

    可是谁让她蠢呢。梧桐无声弯起了眉眼，清秀的面庞上是纯粹的笑意，“娘娘小心，雪天路滑，奴婢扶着您走。”

    她蠢在自以为是，蠢在以为自己可以和旁人不一样，蠢在以为她的美貌可以给她逆风翻盘。她兴许是有些聪明的，但错在在乎的东西太多，无法割舍身为贵女的骄傲，想要的东西太多却又无法完全豁出自身，性子恶劣偏又恶的不够彻底，归根结底在于，她的心不够狠。

    空有美貌，心思短浅，她蠢得恰到好处。

    若是太过聪明反而不美，如此便是最好。直到主子成功复出前，她会是趁手的工具。

    “今日天晴，倒是不必担心午后在下雪了。”梧桐抬头看看四角微明的天空，笑着说道。

    一夜大雪过后，倒是难得的好天气，万里无云的一片碧色晴空。

    苏琼光抬眼看了一瞬，转而对着跟在身后的时果说道：“梧桐性子机敏，便随着我一同前去请安吧，时果你且在宫里好好守着就是了。”

    咦，这不是昨日说好的么？

    看着苏琼光的眼神，时果反应过来，面上立刻带了不服气，语气生硬说道：“奴婢知晓了。”

    说完就不再看着二人，掀开帘子就转身回屋去。

    一旁的梧桐喜笑颜开，看着隐着怒气的苏琼光开口劝道：“时果年纪轻，难免有些小孩子脾气，且一直跟在娘娘身边随意惯了，想必也不是有心的。等奴婢回来劝劝她，多和她说说好话，想必她也能想开了。”

    苏琼光长叹一声，“难为你了。时果心思简单，容易意气用事，若是带着她出门想必会生出事端。往后你多担待些。”

    听出言语中她对时果的信任，梧桐继续笑着说道：“梧桐天真可爱，奴婢也是极为喜爱的。娘娘不必担心，往后奴婢多教教她，想必念着娘娘的面子上，时果必是会听的。”

    苏琼光轻笑一声，“但愿如此吧。她若是能指的上，那往后你也能轻松些。”

    梧桐低眉轻声回道：“娘娘不必担忧奴婢受累，以往在福鸾殿时，奴婢便做出最苦最累的活计，但凡有一样让嫣妃不快，动辄就是一顿打骂，自跟着娘娘以后奴婢每日过得都是好日子，奴婢心中感怀不已。”

    可为何有人就是会记恨对其好的人，却不会记恨对其不好的人呢？

    苏琼光笑而不语。

    此刻已行至长春宫正殿前，远远的就瞧见了荣昭媛一行人。

    她今日装扮得格外好看，一身四喜如意月华长裙，外罩对襟软银狐裘大氅，小小的人儿包裹得严严实实，当真是娇俏华贵。

    看见她时，荣昭媛明显一愣，随后就调笑起她来，“小疯子，你也知道给皇后请安啊？”

    虽然她现在装疯卖傻主要是为了尽快获得皇帝的信任，但是对于这种派系中立且身份高贵，又深受后宫大佬们喜爱的妃嫔，苏琼光都决定尽量走一走友情向。

    前世的经验告诉她，把全部的精力专注于一件事或者一个人很容易陷入信息闭塞而进入死局。

    所以，她还是决定演一演。

    苏琼光朝着荣昭媛灿然一笑，小跑着到她身边。行动间，额角掉落的几缕碎发遮住了明艳的妆花，她也不为所动，在荣昭媛疑惑的目光里，她宝贝似的从怀里拿出一个物件递到她面前。

    “给你，这个是热的。”

    瞧着她宝贝的样子，荣昭媛屈尊降贵撇了一眼，这一眼给她气笑了。

    她以为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呢，打眼一瞧，不过是个铜制手炉，边缘都有些掉漆了，看着也有些时日了。就这样的玩意儿，她身边的宫女都不愿意用的，这傻子竟然要送给她。

    “什么破铜烂铁，本宫才不稀罕呢。你留着自己用吧。”

    荣昭媛嫌弃地看了两眼，说话间又后退几步，生怕被她传染了穷酸气。

    苏琼光有些疑惑看着她，歪头思索了片刻，又把手炉重新揣回怀里。

    她长得高挑，因母亲是来自西域的胡姬，皮肤白皙且五官明艳，今日穿着规规矩矩的美人服制，瞧着倒有些像那么一回事。尤其是和荣昭媛站在一处时，更是衬得荣昭媛娇小可人。

    苏琼光看着她实在可爱，忍不住朝她走近。

    这下荣昭媛倒是不乐意了，“你凑过来干嘛？离本宫远点，小疯子。”

    苏琼光被呵斥后没有害怕，只是凑近她后朝她腼腆一笑，“你真好看”，她这样说着。

    此刻她额角松散的几缕碎发轻柔贴在腮颊，看着甚是乖巧。

    这小疯子虽然人傻了，但眼光还是不错的嘛。

    不等荣昭媛得意的笑容落下，紧接着她听到了一句轻声软语。

    “琼光喜欢你。琼光可以做你的朋友么？”

    荣昭媛瞪大了眼睛望过去，那人身姿窈窕独立于一片雪色中，云鬓峨峨，耀如春华，发髻上清凌凌别着一只腊梅，那似乎是昨日她随手扔给她的。

    她自幼跟在姑母身边长大，十一岁后更是跟随姑母在住在皇宫里，身边玩伴无数，有姑母有皇帝表哥，她从不觉得自己会缺什么朋友。

    按理说，像这样妄图攀上她关系的人，她合该骂一句痴心妄想。

    可看着苏美人这幅样子，她又的确说不出什么责怪的话。

    荣昭媛想起昨日她在梅园看到的那一幕，那时大雪纷飞，苏美人撑着红伞遥望弃她而去的姐姐，那一刻她恍惚看见了寿宴当日的自己，一样的孤苦无依。

    “谁要你喜欢啊。”

    算了算了，她是应太后的亲侄女，当今天子青梅竹马的表妹，若是和一个疯子一般计较岂非太过掉价？

    荣昭媛瞪了她两眼，这小疯子口没遮拦的，以后一定要让她好看。

    她匆匆坐上仪仗，扭头看时那傻子还跟她后面。她笑嘻嘻得让宫人们快些再快些，于是，一个拐角之后那个跌跌撞撞的身影就消失不见了。

    “这疯子，真以为我会和她玩啊。”

    直到看不到苏琼光的身影后，荣昭媛才终于回过头来。

    苏琼光形容狼狈得跟着步撵，只是步撵速度太快，她终于还是在一个拐角处跟丢了。

    一旁的太监宫女们盯着她窃窃私语，实在是因为她此刻着实不太体面，整齐的发髻如今变得凌乱松散，衣裙上也都是奔跑时无意溅到的水渍。

    梧桐气喘吁吁地跟在她身后，看着苏美人毫无形象的坐在雪地里，她急忙上前拉扯，“娘娘，您这是做什么？”

    她垂落的松散的额发径直垂落遮住了侧脸，仍觉得不安心，苏琼光紧张兮兮得将梧桐拉在角落里，眼神不住朝四周张望着，“今日必会遇到嫣妃，我心里实在慌张，只能出此下策。你不要多管，远远看着就是。”

    梧桐接着想劝，却见她神色甚是慌张，贴在墙角喃喃自语，身旁刚路过一个宫人便立马跳开，将她吓了半死。

    她仔细观察着苏美人情状，想起她曾说过的话，莫非是太过害怕所以病症发作了？

    梧桐不太确定，站在离苏美人三步远的位置细细查看，仔细听着，间或能听出一两个词句“嫣妃”、“别杀我”。

    这苏美人竟胆小至此？原想着她是藏拙以谋来日，如此倒是高看她了。

    忍着心中鄙夷，梧桐稳稳跟在苏美人身后当个听话的宫女。

    此刻宫道上宫人井然有序清理着道路上的积雪，间或可见一两个位份不高的宫嫔，皆是站在不远处看着此处的笑话。

    梧桐强忍着羞恼，跟着失智的苏美人晃晃悠悠来到了湘云小筑。

    这时她似被那一片竹林吸引，蹲在竹林里费力薅着被积雪掩埋的冬笋。

    “住手，这冬笋不能拔。”一个衣着鲜亮的小丫头拉着苏琼光就往竹林外头扯。

    可苏琼光生的高挑，她这小胳膊小腿的愣是怎么也拉不动。

    看着不为所动的苏美人，小丫头怒气冲冲得走向梧桐，“你是苏美人的婢女？怎的也不管管你家娘娘，这是湘云小筑的竹林，是金小仪的地界。若是损坏了半颗冬笋，就你那三两重的骨头赔得起么？”

    梧桐本就攒了几日的火气没地儿发，如今冷笑一声，挥着帕子说道：“呦，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金小仪身旁的丫头啊，瞧着这一身气派，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这湘云小筑的主子呢？我竟不知宫女也能处置宫妃身边的贴身宫女了，你可瞧清楚了，我是明春台苏美人身边的大宫女，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指使的。且不说你有没有资格处置我，单是刚刚你对苏美人不敬，便是大罪，我就是告到皇后娘娘身前也说得过去。不过一个粗使宫女也敢在随意攀扯宫妃，这知道的呢是你以为你是护主心切，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仗势欺人呢？别说是你一个小小的粗使丫鬟，即使金小仪来了又能将我家主子如何？”

    “呵呵，苏美人身边的婢女好大的威风啊。”

    糟了，得意忘形忘记此时正在正主门前了。

    梧桐连忙跪地告罪，“给金小仪请安，还请金小仪明鉴，奴婢身为苏美人身边的贴身宫女自然为主子着想，这小宫女对苏美人不敬在先，金小仪御下不严，致使宫女欺凌宫妃，此事若是宣扬出去，不说金小仪您面上无光，若是让皇后娘娘知晓也是要治娘娘疏于管理之罪。还往金小仪为苏美人做主，严惩宫女以正宫规。”

    “呵，当真是伶牙俐齿。”

    金小仪顺阶而下，此刻早已怒火中烧，看也不看跪在一侧的梧桐，对着身后的宫女厉声说道：“掌嘴！打到我喊停为止！”

    “娘娘！唔！”不待她再说些什么，此刻都已不重要，接连的巴掌已甩在她来上。

    “我倒要看看，我一个从五品的小仪有没有资格收拾她一个正六品的美人！”

    面前突然出现一双珍珠锦靴，苏琼光抬眼看去，那人穿着鹅黄色梅花纹的宽大袍子，脖间系着一圈兔毛，水润润的眼珠子噙着怒火，那份婉约清纯因着怒火荡然无存。

    “昨日枪了本小仪的午膳，今日又在本小仪的宫殿前惹是生非，既然你这么想死，本小仪成全你。”

    那双眼睛里全是满满的恶意，她俯身盯着苏琼光一字一顿道：“昔日皇后娘娘教导嫔妾们严于律己，恪守宫规，今日苏美人先是纵容宫女辱骂本小仪，其后又对本小仪多有不敬，本小仪自当遵守皇后娘娘懿旨，以身作则，教育教育妹妹。”

    她的尖细的指套在苏琼光脸上划过，脸上带着恶意的笑，“来人，给我按起来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