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崇玄宫内一众弟子正跟随着须发花白的老者打坐修行。
坐在老者身侧的是两个容色极为出众的男子。
其中一男子身着月色道袍，虽是在闭目养神中，可周身气质却让人无法忽视，与他那张妖异俊美到极致的脸极为不同，他看起来崇信极了，端坐于蒲团之上只让人觉得神圣不可侵犯，便是多看一眼也觉得是对神明的亵渎一般。
玄音站在不远处痴痴地看着正在修行的封祈。
虽是早已经见过无数次，可每次看到这位清冷俊逸的帝王沉湎于其中仿若谪仙般的情态总是让她心跳如鼓。
她低头不敢多看，只是依旧悸动不已的胸口知道她的心事。
她苦修多年，却依旧对“道”之一字一知半解。
不同于几位师兄们的聪慧明断，师父总是说她愚钝，说她尘缘未净。
从前她总是觉得伤心，如今方才明了几分。
玄音再次抬头朝前方偷瞄了一眼，然后迅速低头悄悄放缓呼吸，用手中的托盘遮住脸上的红晕。
这便是她的道。
封祈从小就对外来的视线极为敏锐，这对他来说已经司空见惯，可如今是在崇玄宫，他难得能放松的地方。
他不动声色地朝那处目光所在之处打量一眼，半晌再次闭目眼神起来。
一个春心萌动的小道姑罢了，倒是不足为奇。
伴随着耳边悠远而清幽的罄声，他紧闭着双眼面色平和，只不过片刻的功夫，只见他睫毛上下颤抖，舒展的双眉紧皱，仿佛陷入某种不安的状态。
又来了。
那种失控的感觉。
他试图睁开眼来摆脱四处无边无际的黑暗，可无论如何无法睁开双眼。
不远处的黑暗里传来几道不太明晰的光束，他不情愿地朝着那里走了过去。
慢慢的四周开始明亮起来，他发现自己竟身处一座不知名的宫殿里，此时此刻面前摆放着一副巨大的画幅，而他正手拿画笔。
他不由一愣，以往梦魇来临之际，他总是身处各处各地的不知名道观中。
身后总是似有似无跟着一大群烦人的影子，虽是看不到他们说话，可他耳边总是响起各种各样的嗡鸣声，着实吵人的厉害。
可这次不同，他虽是对此处没有印象，可是通过屋子里的陈列摆设，却是能看出来这是皇宫里的某座宫殿里头。
就这么想着，他身后突然出现了几个穿着宫装的太监，几人摆列成排，身上不知为何不是穿着青色的服饰，而是统一的血一样的红色。
他们同时朝着他躬身行礼，行礼的动作十分僵硬，伴随着弓手弯腰的动作，他听到了吱吱呀呀的声响。
待几人抬起头来，他方才看清这几个宫人的面目。
他们俱是脸色惨白，双目圆睁，可眼睛的位置只有硕大的两个黑色的坑洞，原来是眼皮和眼珠子都被挖掉了。
他们嘴巴一张一合不知在说些什么，封祈这才发现，几人原是也没有舌头的。
他静静看着几人，面不改色。
自他幼时起，这样的梦魇便时有发生，若说小时候他还会因为这些可怕的场景而哭闹，如今心里却起不了半分涟漪。
他仔细观察着他们的身形动作，与往日黑雾组成的阴影不同，这几人是有实体的。
虽是穿着红色的宫装，可瞧着也不是高品阶的服饰。
除了眼睛和嘴巴，这才发现，这几人的关节也是被折断了的，怪不得动作如此僵硬诡异。
他们嘴巴仍在不断张合，封祈却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
倒是比以往的那些阴影清净了些。
虽是知道那几人是想告诉他什么，可他并不在乎。
他巡视着整个屋子的陈设，将屋子里逛了个便，发现这间屋子的主人应是极其受宠爱的。
虽不是帝王的居所，可这宫室里每一处都无一不精巧，更是在此处看到了他放在乾元殿里的几个宝贝。
他挑眉，有些不解。
原不是先帝的宠妃，反倒有几分像是他极其宠爱的女子。
他不免觉得有几分好笑起来，这梦境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他竟不知他会对旁人如此情真意切。
几番探查后，他方才回到原处去瞧那副画。
笔触细腻，转折处有他素来执笔的习惯，不过几眼，他便知道这是他的手笔。
虽是不太明显，可依旧能看出此时正在画的是一位女子。
只一眼，他就愣住了。
他不由上前抚摸女子云雾般的长发，她五官处的仍是一片空白，可他就是觉得似曾相识。
这是他梦里曾经出现过的人。
他的手方才触到女子脸颊的位置，却见那处被不断掉落的鲜血染红。
他诧异地抬头看去，却只看到那几个红衣宫人不断张合着大嘴说着什么，口中不断涌出的鲜血正好滴落在画布上。
瞬间，他再次被惊醒，额头不断冒出冷汗，四周仍是徘徊不断的罄声。
他深深呼了几口气，片刻后只听前方老者说道：“时辰已到，晚些时候再来修行晚课。”
随着道徒们纷纷离开，玄音连忙拿着托盘走了过去。
“师父，师兄师弟，想必是累了吧，正好我准备了些茶水，快些用吧。”
老者并未说些什么，躬身对着封祈说道：“陛下，玄音从小生活在崇玄宫，不问世事，方才被养的没了礼数，老道日后必定严加管教，还请陛下赎罪。”
封祈将正清道长扶了起来，面上仍带着一丝浅笑，如芝兰玉树般清俊，只一眼，一旁的玄音脸愈发红了。
“不必如此见外，原朕也是您的徒弟，玄音这般称呼也没有不对的地方。”
玄音闻言，低头偷偷笑了起来。
陛下果然很是温柔。
“不可，纵然陛下宽和，可礼不可废，玄音，”正清道长冲着女子厉色道：“往后切莫如此无礼。”
“师父......”玄音脸色有些发白，师父从来不曾对她如此严厉过，这还是第一次，还是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
玄音的脸越发白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哈哈哈，我见陛下应是不计较的，但是毕竟身在宫里，人多眼杂让人瞧见也不大好，若是平日里倒也无妨，陛下可是如此？”
说话的人容色出众，长长的黑发用一副莲花冠高高竖起，其后系着白纱，面容精致得似一尊观音玉像，那一双丹凤眼极其漂亮，眼波流转见是盎然出彩的华光万千，额间更是用朱砂点着一抹红痣，有着雌雄难辨的美貌。
“师兄的意思是......”玄音眼神一亮，期待得盯着他看。
伽若笑意不变，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于玄音而言却是莫大的欢喜，果然，还是师兄最疼她了。
正清道长眉心微皱，只是看了眼脸颊微红的玄音到底没说什么，再次冲着封祈行过礼数后便朝着殿外走去。
封祈垂眸静思片刻，上前几步接着说道：“真人留步，朕尚且有些疑问。”
说着二人朝着远处走去。
“哎......”
玄音本想留下与封祈多说些话，可看见封祈走了出去，便也不由自主地想要跟上，还是被一侧的伽若拉着方才找回了心智。
伽若冲着她摇了摇头。
玄音撇撇嘴，还是顺着伽若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看着玄音嘴巴翘得能钓鱼，伽若有些忍俊不禁，“何必着急一时半刻，来日方长，陛下总是会来崇玄宫的，你且急什么，今日不行，明日不是还是有机会么，若是让陛下恼了你，你岂不是得不偿失了。”
玄音想了想，好像是这么一回事，原本失落的心情也平复下来。
她追着伽若问道，“师兄，师兄，若是我也这么称呼陛下，他真的不会生气么？”
伽若目不斜视，语气平缓，“陛下为人宽和，待人和善，本就不是什么不近情理之人，不过称呼而已，想必也不会过多计较。只是师父过于谨慎了，在师父面前你还是注意些好。”
玄音点点头，不由轻声念道：“封祈，封祈，真是个好名字啊。”
伽若低头看了眼玄音，只见她面色微红，眼神迷离，俨然一副春心萌动的模样。伽若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到底不曾说些什么。
另一旁，封祈和正清道长走到城楼处俯瞰着脚下大片大片的松林，身处高处，不断有微风袭来，倒是有些冷了。
“真人，你可还记得朕幼时梦魇不断，还是母亲找到您那里，您为朕诵经祈福后方才慢慢有了好转。”
正清道长略微站在封祈身后半步的位置，闻言答道：“说来惭愧，老道至今未能解除陛下的旧疾，实在是有愧于陛下。”
封祈轻笑一声，唇畔不断发出轻咳，声音因着不断吹来的寒风有些模糊不清，“说起来，还是要多亏真人帮忙，若不是真人帮助，朕可能早就死在来京的路上了。”
正清道长恭敬道：“陛下乃真龙天子，身负龙气，自然身受福祉，必然逢凶化吉。”
“哦？若真依真人所言，那为何朕总是深受魑魅魍魉所扰？自幼时起便梦魇不断，如今登上帝位理应消散才是，怎还是会被梦魇所扰？”
封祈回头似笑非笑看着他，“可是朕得位不正，非天命所归？”
正清道长猛然俯身跪下，满头花白的老者几乎全身贴在地上，浑身不断冒起冷汗，他沉声说道：“陛下明鉴，陛下背负天命，乃万民之主，此乃星象所示，便是流言再如何谣传，星象不可改，自然也不可因人言而异，此乃天命所示，无可厚非。”
“是么？”
封祈声音隐没在寒风里，片刻后，“疾安道长快回来了吧。”
正清真人默了默，并没有说话。
封祈笑了笑，“宫宴在即，若是师叔能赶上一起同聚倒是一桩美事。”
“陛下......”
封祈转身，看着目带哀求的正清道长有些惊讶，“师父怎还跪着，快快起来，你我师徒一场，切莫因为君臣之礼生分了才好。”
正清道长不再多说什么，再次起身时，身形竟有些佝偻，瞧着苍老了不少。
“若是陛下无事，老道还需去看看给太后炼制的几枚丹药，便不多叨扰了。”
说罢，他转身离去，带着几分强撑的倔强。
封祈看着老者慢慢说道，“师父，师叔自有他的道，有些事便是你想拦也拦不住的，不如就装作不知道的好。”
“这日子早已阴霾许久了，也是时候见见太阳了，你说呢，师父？”
老者身影停留片刻，留下几许悠悠的叹息。
封祈站在这处高耸的红墙之上，耳边是寥寥不断的风声，他低头凝神往着脚下这片土地，夜色里整个皇宫恍若沉睡中的巨兽。
寒气不断侵蚀着他的身体，不多时，他几声轻咳后，竟是吐出了一口鲜血。
半空中几声啼鸣。伴随着鲜血的滋味，几只楚鸟站在不远处的屋檐下，静静凝视着封祈。
“不长眼的小东西，朕可不是你们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