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苏菱的影响，闻莲在手机上下了个诗歌APP，每天读一两首。说来也是奇怪，初高中时候那些背过的诗词也因为再次阅读而复苏，重新落在自己的记忆里。

    而且，复苏的并非只是这些富有韵律的汉字音节，生命中那些覆灰的情感匍匐在诗下成了乌黑的土壤，于是她自己声音读出来的诗就有了特殊而别样的含义。

    坐在桌前，闻莲点亮手机，点开红白配色的软件。今天会是什么诗呢？像明白闻莲心情似得，手机屏幕上开始缓缓浮现字迹。

    “梅子留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与窗纱。”

    这是杨万里的诗，闻莲觉得以前是背过的，但她没有开始回溯，而是想到了自家的院子可不可以种一颗梅子树？

    她立刻围绕这个思路开始思考如果布置规划，面积她已经测算出来。这种给自己的慢工她总喜欢用笔手绘效果，反正不是给甲方看的，给自己看慢一些不专业一些也没事。

    只是笔落到纸上却没有整齐的构思方案，她的笔摩擦着白色纸张，最后画出的是一棵果实将鼓的梅子树。

    画完闻莲莫名觉得有些疲惫，摇晃着缩到了房间角落的单人沙发里。沙发是她特地选过的，卡其色的外观和柔软的触感，不管是晒太阳还是下雨都有让她窝进去的欲望。盖毯她买了好多条，可爱小熊的，纯色的，还有很多年前去西南旅游买的扎染。

    沙发柔软舒适，刚躺进去闻莲就感觉到一阵睡意蒙头袭来。

    睡意带着朦胧的青一点点降落，闻莲抬头看，是下雨了。潜意识里才刚开学没多久，窗外的樱桃花也明亮了没几天，但低头抬头之间一切都如流水一般逝去。

    她撑起自己带的碎花伞，伞柄那已经有了一丝铁锈的痕迹。今天是周五，爸爸说会开车来接她放学。其实闻莲可以自己坐公车回家，但是爸爸很坚持，说不必如此麻烦。

    但在校门口目送如彩云一般的雨伞离开，爸爸还没有来。天愈发阴沉，雷声大到有些可怖。

    门卫打开门，他问闻莲：“小姑娘，你要不要进来躲一下雨？”

    闻莲看着自己有些不太合身的校服裤子已经沾满雨水，甚至还有一些泥点子，她点头道谢就进了门卫室。

    门卫大叔在听收音机，手边还放着一本书，看书脊应该是来自学校图书馆，他的玻璃杯里有几乎半杯子的绿色茶叶在漂浮，茶垢回环，像一条条套圈。

    闻莲挪了挪凳子，发呆了几分钟后从书包里拿出作业开始写。

    这周教的是白居易的《琵琶行》，闻莲拿着本子抄写重点词句解释，又把课后习题一道一道写完。每次写一道她就抬头看看窗外，但除了阴沉的天气和渐亮的灯之外其他别无变化。

    “小姑娘，你要不要给你家长打个电话？或者自己回去。”说完门卫大叔拿着书站起身，打开了屋子里的灯。

    闻莲心里有点委屈，不是她在等爸爸，不是。

    但是还没开口，门卫大叔就拿了一个沙琪玛给她。这个略显老态满面皱纹的门卫大叔说：“那你先吃一口，我要吃晚饭了，怕香到你。”他笑笑，往屋子里拿出一个保温饭盒。

    闻莲手使劲搓了搓沙琪玛的包装，不停地眨眼，她很害怕眼泪不小心就落下来。

    这时候外面终于了有些动静，雨水之中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门卫附近，车主人按了按喇叭，声音异常刺耳。

    喇叭声是给闻莲听的，但是她却没有半点开心的神色。门卫大叔在她收拾完准备离开的时候说：“快回去吧，你妈妈肯定在等你们吃饭啦！”

    这时候闻莲的眼泪就止不住了，混着雨水落在面颊。她冲到车边，打开车把自己塞了进去。

    “你怎么不打伞啊？你妈没给你装伞？”他理直气壮地问询，闻莲不说话。

    对方似乎知道了女儿的情绪，摸了摸鼻子开始解释：“谈生意，为了以后你们过好点。你看，苏伯伯的女儿都出国了，我肯定也要给你来一份。”

    闻莲越听越愤怒，但现在他在开车，不好发作。

    “你也争气一点，这次月考成绩怎么样？”

    闻莲依旧沉默，虽然她的成绩有进步，但是跟这个人又有什么关系。

    “哼，长大了不会好好说话了是吧？你再不说话生活费我给你断了！”

    闻莲能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冲动奔向了头脑，但是她忍，她的拳头紧紧握住。只是沉默并没有任何用处，反而换来了对方更多的批判。

    “咔哒”一声，闻莲把车门给打开了，车流之中她跳了出去。但疼痛并没有出现，一瞬间的失重感让她回到了现在的真实世界。

    此刻她眼睫之间有一层深泪，一动就越出界限漫开。那是几条温热而潮湿的水线，被旁边暖色的灯镀了一层光辉。闻莲抬手擦干，盖在身上的毯子给了她直觉中的一丝安全。

    她明明已经很久没有再做这样的噩梦，奇怪。

    他接自己常常迟到是真的，语言暴力也是真的，但自己从未跳过车，今天这一次这是在梦里做得最激烈的反抗。

    闻莲这会儿理智上线，心想梦里的自己居然还是十几岁的模样，纯靠感情爱着恨着，这种感情大概很原始但也最强烈，以至于至今无法释怀，时不时要牙根痒痒一下。

    “咚-咚-咚”

    忽然起来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站起身要去开门的时候听到妈妈在门外说话。

    “囡囡要不要吃洋山芋？”

    闻莲快步走过去，开门之前眨眨眼，又拿袖子在脸上胡乱抹了几下。打开门的时候她笑着说：“你偷偷给我吃小灶啊？”

    “小菱的我已经送过去了，阮徵那太远，只能说他没口福。”妈妈单独对着她的时候会露出几分旁人难见的调皮与亲昵。

    “妈——你对我真好！”闻莲搂住她，然后忽然发现妈妈的肩膀已经很瘦，这让她有些心惊。时间一转竟然过了二十多年。

    “当心当心，要掉了！”

    “妈，你进来吧，我正好想问你些事情呢！”闻莲嘿嘿一笑然后把手松开。

    闻妈妈走近屋子，把洋山芋放到案几上，然后看看房间里暗暗的灯皱眉，闻莲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不满意，立刻把几盏边缘的灯“啪”一声打开。

    “这才像话，刚才在休息呀？”闻妈妈关切地问，最近女儿的脸上黑眼圈怪明显的。

    “稍微睡会儿，我们要不要再来点饮料？”闻莲挑眉。

    “小麦果汁？”这是闻妈妈最近学到的网络词汇，她觉得特别可爱所以一直在用。

    “青梅酒吧，去年的是不是还剩点儿？”

    “那行，我去拿。”

    闻莲拉住妈妈的袖子，非常体谅地说：“不用，我去吧，我正好活动活动，不然脑子还是懵的。”

    拿着酒壶酒杯上来的时候，闻莲的妈妈在用钩针钩东西，问她在做什么，她说做杯垫。她是在手机上看到别人做的，感觉很可爱，闻莲肯定喜欢。

    闻莲觉得心里暖暖的，方才在梦里淋的雨水全部被烤干。

    “妈，你说我们院子里种点什么树比较好？现在感觉太……太没有层次了。”闻莲一下子不知道怎么表达，说出口以后觉得不准确，应该说现在没有自家产的果子，感觉太浪费地了。

    说完她拿了一盏灯到案几边然后再盘腿坐在妈妈的对面。

    闻妈妈停下了手里的活，拿起酒杯轻轻啜一口。

    “青梅树？”她的语气透着不确定，女儿在这方面比自己专业，她虽然能想到枇杷树、石榴树、桃树这些。但万一不合适呢？女儿好像也没有特别喜欢这些水果。

    “枇杷、柚子、柿子、无花果、橘子、桃子、桑葚、杨梅这些呢？”闻莲直接拿果实代指了树。

    闻妈妈笑说女儿是小馋猫，光知道吃。两个人又随意地发散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把种什么果树确定下来，倒是确定了一棵花树。她们都很喜欢木绣球，白色和绿色的搭配很洁净。

    两个人又在暖色的光晕下讨论种什么花，什么草，要什么香料。

    闻莲发现妈妈其实对时令的花信很敏感，她知道冬天的水仙、腊梅，又说自己小时候还点过水仙灯。春天的时候就是紫叶李、海棠、桃、李，紫叶李有时候没看清就谢了，因为它花瓣小，开在倒春寒的时候只一夜就翩翩飞舞而去，仿佛忽然小雪。

    闻妈妈又说其实闻莲初高中的学校里都有樱桃花，这些年樱花火了，她开始还以为是樱桃花。

    闻妈妈边钩边说，她樱桃花在唐代赏的人很多的，还和科举息息相关。闻莲问她怎么知道的，闻妈妈拿出手机，打开里面的APP特别得意地告诉她高科技识别的。

    除了幸福自豪，闻莲一时间找不出可以形容现在心情的话。又觉得好像老去也不是什么都无察觉，妈妈是特备坚韧的人，让她看见了另一种可能！

    其实闻莲在城市里的时候总有一种古怪的焦虑，焦虑养老焦虑住所甚至会焦虑每天吃什么。

    现在她好像明白一点症结所在了，自己的职业目标是给别人一个家，那自己的家呢？她几乎是不敢考虑的，因为不敢考虑所以害怕衰老，没有归属感的生活令人冷到颤抖。

    不过，家的感觉到底是土地给的，还是自己给的？还是一种幻觉呢？

    “囡囡，快吃洋山芋，要冷了。”闻妈妈打断女儿的发呆，劝她赶紧加餐。

    闻莲拨开焦化的外壳，外壳破开的时候一阵蒸汽冒出来，香甜的气味让她暂时放弃思考。算了，想这么多干什么呢？不舒服的时候会有感觉的！

    母女俩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得聊了很久，聊到酒杯里淡金色的酒水干涸，睡意轻轻冒头才互道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