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盛夏,但每日的活计依旧耽搁不得。

    江烻照例在破晓前起床,挑水砍柴,一气呵成,不曾有过中断。即便是半摸着黑,他也依旧有条不紊地顺了下来。

    屋前歪斜的藩篱是当初师父钉的。他动不动一走了之,大半年都不在此处,想也不会精于此道。

    “为师也算是给你留了个念想。”他端着仙风道骨的架子,留下身后这么个潦倒的残景。对比起江烻往日用以蔽体安身,但还算整齐利落的屋子,丑陋得近乎嘲弄。

    “多谢师父。”

    恭敬答谢的弟子此时虽还是少年,却已沉淀下一份难能可贵的雍容气度。跟何况他生了一副甚是英俊的皮囊,剑眉星目,极尽芝兰玉树之姿容。然而应答之间,顾盼生辉,又令人不由心生亲近之意,实属世间难得的美男子。如今更是长成了个无出其右的俊朗青年,藏于深山修行,过着与世隔绝的隐士生活,气质更显出尘。

    江烻礼数周全,直到师父的身影不见。

    师父不在才是常态。

    师徒俩对彼此的关心十分有限,所谓的情谊聊胜于无,这亦是二人之间的常态。

    “我虽受了你的拜师礼,做了你这个师父,但很多事情若是连你自个都不上心,等到出师时空手而去,休要怪罪为师。”

    “弟子明白。”

    师徒相安无事了这么多年。这一日,师父突然将一少女带来。他没有事先写信叮嘱,到了临门一脚亦不出言告知在屋前举斧劈柴的弟子,只是对他遥遥一指,把立于身旁的少女示于他,再隐去身形远观。

    衣袖如虬结的藤蔓扎在江烻的臂膀上,便从布料中伸出麦色的胳膊。随着他腰部发力,臂弯上攀附的肌肉便也因用力鼓胀起来。从开始到现在,江烻的呼吸与手上的动作始终保持着固定的步调,从未变过。

    正因如此,来人孩童一般稚嫩喧闹的呼吸十分惹眼,根本无须师父指示便暴露在江烻的视野中。她尚没有入门,只有股意气促使着一意孤行,操了把短剑毫无章法攻过来。

    “请——指教。”

    以她年纪,说出的话本应显出脆生生的音色,不曾沾染事故气。但那短短三字怪异沉闷得不同寻常,入耳间带有不似常人说话的迟钝感,像是许久不开口,此刻不得不颇为僵硬地吐露几字。

    她虽有武器,也着意于攻他,却因挥得太过粗浅而无异于手无寸铁的寻常人。少女这样左刺一下,右砍一刀,处处都是要命的破绽,以江烻的功力赤手空拳便可制服。唯一稍新奇些的,恐怕便只有那左撇子的使法了。

    江烻也在这场比试中得以识见陌生少女的真容。她着一件鸦青的纯色衣裳,干净却不甚合身,像是他那对生活琐事不大上心的师父乘兴施予的救济品。

    当今世道并不太平,她是失了家园的流民么?少女的身形的确分外消瘦,却更像流浪山中饥一顿饱一顿的野兽,认了觅食能力拙劣的命,但依旧指望着自己活下去。

    少女脸上挂着薄薄的一层肉,很是白皙,透出些残阳一般的红晕,小小年纪便跟回光返照似的。她的嘴唇很苍白地紧紧抿合,聚精会神于刺去的每一下。她没有这个年纪当有的神采,也难以察觉遭遇变故的恐惧,一双黯淡得透不进光的眸就这样直愣愣地看他,执拗地要挖出点破绽。

    就好像如果不分出个胜负,她整个人——尤其是那双深渊般死寂的瞳——定要没日没夜钉在此处,死死地看着。

    江烻自然不可能用手边的斧头应对。

    “姑娘,我没拿剑,这样恐怕不太公平。”少女提剑向他刺来时,他随手拾了根木头,便跟着左一下,右一下,玩闹似地同小孩打闹。

    一边打闹,他还要气定神闲地说些话。“既然要比试,我们总得拿上各自最趁手的武器。”

    她手中的剑停了。

    “更何况,我尚且不知你为何能寻到此处,还打定主意要和我比一场。按理说——”

    他完全可以在察觉后当即一斧杀死不速之客。师父个性凉薄,且明确提过可以杀死上山的陌生人;江烻出剑出快了,也只是增添他自己下到地底去的罪孽,和师父没有多大关系。顶多遭其训斥一二。

    “江烻。”

    江烻随即止住话,朝那面上不过五六十岁的老人恭敬行礼。

    “师父。”

    师父只要有意遮掩自己,大罗神仙都找不到其所在,不必说跟随其后、不过学了十载本事的江烻。

    他微微点头。

    师父依旧穿着那件破旧得可以瞧见碎布边的灰色衣衫,腰际黑色的绳上系着葫芦,葫芦旁又吊下一块磨损包浆到难以辨认所刻字迹的玉佩。

    只见他负手而立,施施然开口。

    “怀珍,我可没让你这样跟师兄讨教。你师兄是最讲礼数的人,你也得稍微讲点。”

    他没同江烻说话,而是唤那少女“怀珍”,再不紧不慢占了事后诸葛的位子。“你刚刚跑得太快,我都没能拽住你。”像是在怪少女是个惯喜欢跑来跑去的野丫头,倒显得江烻这直系大弟子里外不是人。

    师父竟也会如此虚言了。江烻微微一笑,方才藏神的双眸瞬时如同吹皱的春水一般,鲜明地显露出长袖善舞的一面,再没有分毫漠然到尖锐的打量意味。

    “师父原是又收了个弟子。”

    就这般违背了他当初卜卦后信誓旦旦“为师一生只会有你一个弟子”的定言。

    江烻自然不会开口质疑,不轻不重地多说个“又”字,然后笑道:“我应当唤你一声师妹罢?可否要见礼呢?”

    “……”少女眉尾不适地一挑,“咕噜”着的喉咙像是在酝酿答案,却久久不出。

    这名唤“怀珍”的少女身上定有不凡之处。江烻已辨出她在口舌方面有隐疾。兴许他这个师妹个性本就有些寡言,但病是抵赖不得的。他看着她,只等她憋出点像话的音节。

    师父不多理会他,先问怀珍,道:“刚刚也和江师兄比试过了,觉得如何?”

    少女沉默片刻:“……不好。”

    “哪里不好?”

    名唤怀珍的少女指向江烻手中的木头。“不对。”她默默攥紧手里的短剑,就如同溺水求生者紧握浮木一般自然。也因此力竭。

    苍白的拳头包着剑柄,她摆出了一个四不像的起势,不肯善罢甘休。

    “……再来。”

    师父叹气,抬眼示意弟子搪塞过去,别再继续。

    江烻面上展露极柔和的微笑,却回一个好字,真进了里屋,将那见血封喉的剑在手中轻轻掂了两下,再拿出来。

    江烻的剑确实不错,但见血封喉并非因为剑本身有多么举世无双,而是因为持剑者剑术高明,并且一击毙命。

    师父都不明确说停。他这个做弟子的既然没出师,就没有跃到师父头上的道理。

    “师妹,不论你是否从师父口中知晓了师兄的姓名,按照同门比试的礼节,师兄该给你一个交待。”他行持剑礼,“师兄姓江,水工江,单字一个烻。火旁带一延绵不绝的延。请你指教。”

    “……”

    她模仿他的动作。

    “程、怀、珍。”解释名字的长句令她稍有些犯难,但眼前的比试更加要紧。“怀有、怀有珍宝。”她有些迫切。

    见状,师父叹了口气,退到不远处的树下观望。“既是同门切磋,意在交流学习。点到即止。”他的声音像是从头顶传来,竟是震得江烻头脑一晕,暗中给了他一个下马威。

    真不知师父为何如此。这回不过三招——其中江烻还故意让了她两招,并且让得不算高明,令程怀珍眼含郁气地皱了一下眉——只第三招,他就将少女手中的剑挑去。程怀珍被缴了械,眼前的寒芒带着锐利的锋刺来,已到脖颈前的毫厘之间。

    她甚至没能看清他手中的剑是如何出鞘,又是如何预知自己的“剑法”。如若她刚才的把式算剑法的话。

    剑入鞘发出清脆的摩擦声。

    显然,程怀珍没有过第二次手就能进步的惊人天赋。江烻收了剑,话语谦和:“师妹承让。再比下去,我恐怕要遭师父呵斥了。”

    少女看地上的剑,再看他,那点不健康的血色褪散。

    “……你让我。”

    江烻温和道:“我虽不是君子,但也知道习武者不随意跟手无寸铁之人动手的道理。”

    既不是君子,即便知晓,遵不遵从无非是小人自己的选择,旁人有何可怪。不过,他选择礼节性装一次君子。江烻面上依旧带笑,弯腰将剑拾起。

    “师妹与它相处得不算融洽,我便如此僭越地多说一句。我们并不对等。”

    他将短剑递还与程怀珍。她默然片刻,将剑拿走收好,贴身安置。

    之后,师父让江烻把她安顿到空闲的房间里,从此二人居于同一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

    “你下山去,给你师妹买些换洗衣物,再给师父装一壶酒。”话音刚落,“铃”的一声,江烻接住他丢来的铜板。

    “是。”他恭顺应答,从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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