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江烻如往常起来,预备劈柴挑水,备好生活必须。他从不问师父的踪迹,此时不见,便猜测师父同当初教导他时一样,当了甩手掌柜。估计是喝过酒、吃过肉,尽了兴便离去了,单撂下眼前这本眼熟的无名剑谱。

    不同的是,当初师父将这本剑谱直接丢给了作为弟子的他;按理说,这回该轮到程怀珍了,剑谱却依旧丢给了他。

    估计是把人一道丢给了他。如此无奈地揣测到师父的意思,江烻听到外边传来动静。

    他从房间走出,坐在桌边的人便站起。

    正是程怀珍,江烻名义上的师妹。她起得竟还要早些。

    “师妹早。”他问好。

    程怀珍只是小幅度点头,一双黑洞洞的眼没有太多神采地朝着他,像是过惯了不与人说话的日子,此时还不太习惯有来有往。只见她此刻抬起手,左手食指耷拉在半空,将桌上的包袱指给他看。

    “给师兄。”

    江烻答谢,道:“先谢过师妹了。”

    他余光瞥见了包裹,不过并未走近察看。毕竟他得做早课,先将水缸装满,再砍柴,没有时间。

    忙好这些零碎的活,江烻重又进了屋。

    程怀珍还站在原先的地方。她看见江烻进来,又从桌边站起,发皱的绛紫袖边像垂死者的唇。随着她转身微动,那双衣袖和着衣边,便又如孱弱的呼吸般轻轻吹动。

    江烻没有同她言语,只是在她的视线中走到桌旁,将四角交叠的布挨个揭开。

    包裹里面是各种野果,种类各异,但都是可食用的品种。

    她出去采摘的时候,恐怕外头还是一片漆黑。

    江烻思索是否要开口提醒。他们是昨日才相识的同门师兄妹,但除此之外非亲非故,况且男女有别。

    江烻好静,住得偏。他给程怀珍安排的房间方位很好,但这可不是为了方便她天黑时外出。

    恐怕他不得不提醒。

    “我道歉。”

    程怀珍却骤然出声,语调依旧带有颇不自然的僵直感,像是幼童笨拙地边识边念。

    “我不礼貌。”

    她是用这个来道歉的。

    江烻重又将一角的布向上盖去:“要是我不收,师妹当如何?”

    眼见得少女愣了一下,像是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办了,眼睛却也因迷惘多出几分鲜活的生气。

    “……我明天,还来。”

    她思索清楚后紧闭着唇,左手贴着衣服慢慢背到身后去。

    “我的错。”程怀珍低下头。她这般垂下头,江烻便只能瞧见她头顶枯草似的发了。

    江烻便又盈盈微笑:“程师妹,我方才只是开个玩笑,别往心里去。”

    他将叠好的包裹拿到灶上。

    “我先做早饭,再把这些果子洗了。师妹且在这里坐着歇息一会儿,待会儿我们一道吃些。”

    总不能闹得太僵,江烻也从没有闹的打算。无非是饭桌上添双筷子,再在练武的院子里添个在旁边呼吸的人罢。江烻与不善言辞四字无半分干系,耍点嘴皮子对他而言不难。

    “师妹不熟悉周边。这里均是悬崖峭壁,下回还是不要摸着黑出去了。”

    程怀珍没应,江烻也没有继续苦口婆心地讲。

    饭菜端上桌。

    “师妹用吧。”江烻给程怀珍盛了饭。

    他做了鱼,钓上来还没多久,新鲜得很,用料酒涮了涮,蒸好装了盘。洗净的野菜清脆可口,丝瓜汤中点缀着丝丝络络的蛋液,再有少许瘦肉片。

    比起往常,江烻自然是多做了一些。程怀珍则在接过筷子后闷头吃。昨日吃饭时也是这样,她吃得很急,像是许久没有正儿八经饱食一顿。

    “慢些吃。”

    江烻忍了昨天一顿,今天终于出言劝告。他确实没有忍耐的必要,但初次见面就煞有介事地训诫实在有损礼节。

    程怀珍听见后,吃得规矩了很多,也束手束脚许多。

    “吃。没毒。”

    她将盛着野果的碗向江烻面前推。

    江烻倒也并无约束之意。“师妹,不必顾及我,那是师父吓你的话。你还是寻个自在的法子吃吧。”

    他垂下眸捻了一枚吃,“师妹若能喜爱这第一顿饭,能填饱肚子,师兄便高兴了。”江烻终是放弃将自己的一套迁移到她身上。

    野果入口微微发酸。程怀珍见到他接受,默默加快吃饭的速度。

    江烻注意到程怀珍眼睑下有一圈灰色阴翳。

    她应当有严重失眠症。

    只是,江烻不准备管这么多。她不问,他也不打算自找麻烦。

    吃过饭,程怀珍抱着自己的饭碗,左手心攥着筷子,没有给他。江烻亦不强求,将她附近碗筷以外的盘碟都洗干净。程怀珍找了一个角落,也蹲在那里洗自己的碗具了。

    “师妹,我还没问过你年方几何,来自何处。”江烻随口问起,“否则,师父的剑谱交给陌生人——”

    “十四。”程怀珍立马回答,并因为他提到剑谱有些着急。

    这之后的问题,她得闲片刻,竟道了句“不知道”。她不晓得自己来自哪处,这听起来像是一个拙劣的谎言。

    江烻却不疑。又或者,他对此事实在不上心,只是走个过场。

    “师兄今年十七,家乡梧州胥城。如此,我同师妹算是真正相识了。”

    师父一时兴起,破例收了第二个弟子,却得由江烻担起负责。

    “师妹,这也是我学习的第一本剑谱,亦是最后一本。无论是启蒙,还是进一步意会,这都是本再好不过书。你且看着。”

    他最终将剑谱交给程怀珍,亦有些不闻不问的意思,只字不提要领她从第一招第一式开始之事。毕竟没受到师父的明确嘱托,因此他也不必太过热心。

    程怀珍便也坐在门口的板凳上仓促地看起来,双手紧捏最外侧的两边书页。

    热风扰人,她瘦削单薄得像是要被即刻融化成浆液,再安静地渗入泥土间的缝隙。

    但江烻有不得不带着她做的事,无论他是否关心。

    “程师妹,你可以先将那当成小人书看。师兄先带你做些别的,打打基础。”

    听罢,程怀珍将书揣进怀里。

    休整片刻后,江烻在前,程怀珍在后。

    江烻放下铁索栓着的木板桥走上,程怀珍也跟着走到那晃悠悠的险要之地。

    她不能看向两边的峭壁以及身下的无尽虚空,只能盯着江烻的后背,任由拳心后背一个劲儿渗出冷汗。

    乌鸦嘶哑地叫,声音在寂静的空山中愈发凄切。程怀珍一双腿因周围的种种发软发颤,逐渐使不上劲。

    桥面上,江烻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的迹象。他不紧不慢匀速向前,直到过了桥。这时,程怀珍已将嘴唇咬出血,与烂泥别无二致的腿支撑着她踉跄走完最后几步,终于踏在实在的地上。

    “师妹可要休息?”

    她摇头。

    得到应允,江烻继续往前走,往上走。如此高山于他而言,不过是翻手就能爬上的小土丘。可怜那跟在他后头的程怀珍,还没习得气定神闲的境界,初次上手便得了好一番历练,却硬是咬紧牙关跟在后头,断断续续地走完半遭。

    腿灌了铅,爬上山顶时她已精疲力尽。即便如此,她用磨出水泡的手撑在树干上,身体没倒下。

    她既然这般倔,那些从陡崖上艰难长出的怪树便也只能被她俯瞰。

    此刻,程怀珍的目光凝注在江烻如雪松一般屹立的身姿上。远处弥散的艳阳已然黯淡,暑气不减,夕阳马上就要来临。

    程怀珍想像眼前的青年那样。

    “师妹,以后我们日日都要攀爬此山。”江烻一路不至于尤其照拂程怀珍,但也顾及了她的性命。她若实在累得提不起腰,跪在碎石子和野草混杂的小路上躬身喘气,他也不着急再往前去,原地稍作等候。

    转过身,他的微笑在山顶愈发飘渺,却夹杂几分居高临下的冷漠感。

    时间太久了。

    “师兄心中有数了。明日我会多带一顿干粮来。”

    程怀珍一怔,握拳时掐紧手心的肉。

    “不过师妹,你最好不要跪在地上。你的膝盖受不起。”他的腰间是那柄与她比试时的剑,一个陪她玩乐的器具。

    “你若实在要跪,师兄也备了药。但是我毕竟不能帮你站起来,也无法替你受这罪。”

    “……多久。”

    程怀珍突然无头无尾地询问。

    江烻询问:“师妹是在问,这一去一回会耗费师兄多少时间吗?”

    得到了肯定的点头,江烻回程怀珍一句“一柱香以内”。“不过我还会在山上练剑,一柱香也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程怀珍从地上慢慢站起。此番下来,她的嘴唇、手心,还有膝盖、足底都没一块好肉,手指还在深深地嵌入掌心。

    “师妹,莫要流太多不必要的血。”江烻眼尖,不咸不淡地开口劝阻。

    程怀珍没有照做。她站在那里,任凭那具还没有爬到门口的身躯处处见血。“我,没事。”少女死死盯着他,不见退缩。

    “师妹自便。”

    江烻不觉反感,心上亦没有太多波动。他只是知晓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师父带回来的程师妹性格极其执拗。

    她当初突然拔剑刺来,不与他分出胜负便不准备罢休,已经可见一斑。

    下了山,江烻将药递与一身狼藉的少女,道:“师妹,这个给你,敷在伤处很有效果。”

    程怀珍拿稳,双手捧着药瓶,打量完莹润如玉的瓶身后拔去木塞嗅味道。

    “不过,得先将伤口周围的泥沙清洗干净,防止脏东西混进来。”江烻接着说,“待会儿我会将热水打好放在师妹卧房门口,到时候会敲门知会师妹一声。”

    少女抬头,芦灰色衣裳分外合身,一双袖子便再无法拖沓地盖住手中之物。

    “谢谢。”她道。

    “不必。”江烻展颜,“只是看师妹现在的状况,明日之事还要搁一搁。”

    程怀珍默然,过了一阵转身返回卧房。

    江烻则抱了柴火舀了水,端去程怀珍门前时试过水温再敲门。

    他总不能不履行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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