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柒

    刚说完,程怀珍便因为喉咙深处干渴到带血的贫瘠感不适地皱起眉。她昏迷的这几日高烧不退,浑身烫到几乎令蒸出来的雾气都能肉眼可见。如今终于醒来,却连呼吸都变得无比痛苦,似荆棘抠挖喉咙。

    挣扎着起身,好不容易靠在江烻肩膀上。他紧紧揽着她,手扶着碗。一开始,程怀珍只是啜着碗边,后来恨不得将脸栽进碗里,一边溺水一边豪饮。

    “咕咚。咕咚。”

    她着实伤了元气,求生的本能却又在此刻催促她近乎野蛮与凶狠地汲取生命之源。

    这似乎与程怀珍的死志相矛盾,但江烻眼下管不了那么多。“慢点,慢点,别呛着。”他只是看着程怀珍那双从黯淡中重新燃起神采的眼,手臂撑着,不让过于急切的她把碗打翻。

    喝完水,程怀珍胸腔挤出一口气,顿时觉得好过许多,于是在江烻的把持下缓缓躺回床榻上。此时的她已经记不得混沌时的经历,人间的一切便重又变得稀奇。

    江烻的轮廓变得陌生。他的脸色发出潦倒的青灰,衰败地翕发出很淡的香,颜色昏暗,疲倦。他像是早已燃完灯芯,便只能接着燃烧下面的森森白骨。

    这无疑分外罕见。肉的肌理尽数融化,他那腐朽到一晃就会嘎吱作响的骨架就这样袒露在程怀珍面前。

    “这里难受吗?”

    他轻轻按压的地方,程怀珍并不觉得痛。“不。”所以她轻轻回答。如今她还很孱弱,但身上很清爽,应当是擦了身、及时换了衣裳,没有将热汗积成恼人的垢。

    这种袒露并不让程怀珍觉得有什么。不过她实在太疲惫,只能将注意力放在最直白的所看之上,而不是像从前那样保有心灵的距离。这可能是她最接近江烻的时候,尽管她从没有想过这种接近,更不必说预谋这种接近。

    过后,江烻不知从哪里端来了稀粥,试好温后不肯安心地用勺舀了又舀,以一种颤栗的殷勤凑到程怀珍嘴唇边。“来,把这碗慢慢喝下去。”

    吃完几勺,他用手巾擦拭程怀珍的嘴,然后再一勺一勺喂,直到碗见底。把空碗放在一旁,他最后一次拭去程怀珍嘴边的残羹,头倾去试一试她额头的温度。温热的粥方才入腹,程怀珍因此出了些虚汗,微微喘着气。每一缕都令人觉得可怜。

    江烻打来了热水。稍微坐了一阵,他给程怀珍擦身。她苏醒的时候和睡着的时候一样,不会避讳这种时刻。

    擦洗完,江烻给她盖好被子,拧干手巾。他没有离开太久,自程怀珍醒来后每一次都是这样。江烻甚至不愿意背过身太久,他觉得程怀珍说不了话,他得看着,一定得看着。忙完这么多事儿,程怀珍看他坐下,望他握住自己的右手。

    她是左利手,右手被紧紧握住的感觉不太一样。常人用右手,想来也理所当然如此。

    如果程怀珍是和大多数人一样的右利手,切掉小拇指或许无形中就是自废武功,她甚至算是个幸运儿。想到此处,程怀珍尝试舒张四根剩余的手指。然而,一种等同于被愚弄的幸运感还没燃上心头,便因为江烻另一只手的包裹而退潮。他用双手将她的右手密不可分地包扎起来,哪怕他已经细致到不能细致地将程怀珍小拇指的切面包扎。

    那像一个祈求。

    那是一个无声的祈求。

    他用恳切到无助的目光注视醒来的少女,所有的话语却堵在喉咙深处出不来。江烻说不出话,最终只是将程怀珍的手放在侧脸,垂下眼,几近泫然地看着床沿。

    他有些太过脆弱。

    “你不该来。”程怀珍没有责备他。江烻是一个尽职的医者,他挽救她的生命,这是程怀珍的命运,也是他的努力。她应当感谢他,但她此刻想说的只有这句话。

    如果江烻没有来,他的手便不会沾染上鲜血,也不必劳心劳力救治她,无需在这一刻感到伤心。如果程怀珍一早得知江烻的脆弱,她断然不会决定带上他,让他享用自己的罪孽。事实上,虽然程怀珍未曾多么认真地描绘江烻的绣像,但在她的认知中,江烻并不是一个多么容易破碎的人。

    而在这时,程怀珍忽然想起一事,立马摸向自己的衣襟。

    “你在找这个吗?”

    闻声看去,江烻手中的赫然是她的短剑。“这暂时不能放在你那里。晚上睡觉的时候要是磕到哪里,伤到哪里,对你身体不好。”他在程怀珍的视线里收回袖中。

    他不是那种容易破碎的人。恰恰相反,程怀珍一直以为江烻性格中夹杂些许乖张。

    “这是你的东西,我并不想占为己有。”

    “我知道。”程怀珍道,“我知道,你会这么想。”

    江烻仔细掖了掖她的被子,再将她的右手轻轻放回被窝里。他因为程怀珍刚刚的话语微笑着做完这一切,但他似乎有些难以言述的焦虑症。

    “但我会在必要时用一用。”他说,“虽然不是同一把……这是你的东西,而且你把它放在心上。”

    程怀珍皱眉。她确实会在夜间睡眠时将短剑放在胸口,白天亦或是伤人时藏在袖中伺机而动。

    他笑容不变:“我不能一个人活着。”

    “……不需要。”程怀珍隐有不悦,不过更多的是难以理解。江烻的确说过同门相互照应的话,师父亦有提到,这不意味着江烻得照应她照应到地下去,随她到冥府前。

    她冷静地说:“你不用死。”

    程怀珍的答复在江烻的意料中。她对自己都没有任何怜悯之心,那样残忍地让自己在鲜血和暴雨中收场,何来对他一丝一毫的怜悯。

    又或者,她的怜悯是希望他活。

    但江烻不要那种怜悯。他想做程怀珍的影子,她到哪里,他就在哪里。如果程怀珍在他没有看到的地方死去,江烻所能做的,就只有尽快找到还在夜路行走的她,与她乘上同一只船。

    “所以,我刚刚说了。”

    程怀珍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不带你来。”

    “但我来了。”江烻的声音满溢着近乎呓语的柔情。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放心,在哪里我都能照顾好自己。”

    即便下到碧落黄泉。

    “你在这里睡?”

    江烻收拾好碗筷,窗外也已经是夜晚。“我在旁边休息。”他留了一盏烛火,就放在不远处的木桌上。

    今夜又是一场大雨,但屋内十分暖和,萦绕着程怀珍熟悉的香气。

    江烻去隔壁换了衣裳,程怀珍认为他也应当在那里安寝至少一个晚上。“你很累。”她被江烻从浴桶抱到床榻上,在被窝中换一身干净衣服。

    经过一个下午,他似乎又同从前没什么区别,恢复了平和与从容,一切如云烟消散。“师妹别多想。”他合衣坐在椅子上,温和应答,说“师兄知道自己的情况”。

    他这般言语,程怀珍也不在先前的话题上纠缠。饶舌并非她的长处。

    雨声仿佛远在天边。

    程怀珍睡不着,睁着眼。过一会儿,她察觉到烛火变得更加遥远。原是江烻轻手轻脚将那微弱的,但足够供他起夜的光源放到了更远的地方。“这样应当好些。”他轻声。

    这话不是要她应。程怀珍兀自闭上双眼,尽管这并不意味着她已沉沉睡去。

    她开口询问:“我睡了几天?”反而是一场夜半闲聊的开场。

    “不加今日是四天。”江烻的声音与那烛火正好相反,自远及近。“睡吧,一切有师兄。”

    但程怀珍现在实属精神,睡不着。“我还没出师。”她说,“我要回去,再学别的。”她不能习惯于倚仗江烻,由他操办路上的一切。更何况,这是程怀珍自己选择的路,她须为这一切做好准备。

    “这很好。”

    “总有一天,我会被杀。”程怀珍没有睁开眼,但她现在说的并不是意识浮沉间的梦话。当她长久地沉默时,她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从现在到被杀,时间得长一点……”

    并非出自贪生。名为程怀珍的罪人既然活下来,就必须得计划以后的路。对于世道,她得有所偿还,代价是她的一生。

    “……我有罪。”她说,“我想赎罪。”

    为此,她或许得杀更多的人,因为这不是个足够好的世界;为此,她必须救更多的人,虽然她似乎无权决定哪些人应当活下来。她自己本就是血淋淋的“不应当”三字,不值得活下来。

    不过,程怀珍决定暂时延续这份生命,尽管这个决定太过轻狂。她不知道绝对的正义何在,亦不知道宣判的结果,但“程怀珍”已经作为一种可能性存活。

    她只是不想成为恶。

    “偿还……”

    声音逐渐变为断断续续的呢喃。失去意识前,程怀珍没有听清楚江烻的声音。

    即便江烻发出声音,那点声响也不会影响程怀珍的决定——关于生死,关于她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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