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陆

    程怀珍从未后悔过。

    只是,她如今要将自己这充满罪恶的性命交给上苍评判。自知已是个只有血没有泪的活死人,大半只脚踏入炼狱,程怀珍觉着自个宛若在深渊血海中起伏。无论如何,前路都不是她能决定的了。

    程怀珍读过不少话本。像她这样的人,占不了理,也无所谓正义;不叫复仇,而叫作“狗咬狗,一嘴毛”。

    她原是人也做不得了。

    ……

    “小珍?小珍?”

    恍惚间映入眼帘的,竟是父亲那张阔别多年的苍老脸庞。庄子里的人唤父亲为程庄主,程怀珍眼中的父亲则是个忧思过重,有慈悲心肠的好爹爹。他面容比年龄相仿者足足要老二十岁,每日得早晚服两次药才能舒缓心神,程怀珍偶尔端一次药就欢喜得很。他从来不苛待下人,有一套极为松弛的礼数;亦从不对程怀珍发脾气,对她这个独女很是疼惜。

    见她醒来,父亲脸上流露出喜色。只是这喜色终究被更为深远的忧惧取代,而程怀珍也察觉到自己抽出了原本被父亲紧握着的右手,垂眸不看。

    这是重现的昨日。程怀珍眼见得父亲脸色一瞬间变得煞白,身体险些要从椅子上滑落。

    “……我阿爹不会做这种事。”

    她从前不是个寡言的人。尽管父亲不让她出远门,连陪父亲去佛寺都不被准许,但她终究在这偌大的山庄中觅得灵性。

    当时的程怀珍闹了不止一回,就是闹到眼泪往下啪嗒,父亲都坚决不肯。“这难道不是个极好的事情么”,她又不是为旁的,只是想让神佛看看自己的诚心,看完后顺道再去街市上游玩。她打定主意要“两全其美”,父亲却始终不许。

    后来,程怀珍也不是没见到街市与形形色色的人。父亲破例了一次,但结果并不好——程怀珍回来后发了一场高烧,醒来后便是如此情状。

    十四岁的程怀珍很固执:“我爹爹不可能是坏人。你不是我爹爹。”

    因为,她若不固执,她出生以来的一切认知就会被打得粉碎,而这是构成程怀珍人格最重要的东西。以后她将何处立身,如何面对过去十余年无忧无虑的时光呢?

    她如何能够认命,认她的父亲非但不是话本中寒门苦读多年最终考取秀才,不是谋得一职后兼济天下的大善人,而且是协助恶人卸货运货的反派,并且为此一度手沾鲜血呢?

    她不得不认。

    床榻上的女孩要下床,却因身体虚弱差点滚落在地。父亲忙伸手去扶她,随即被她猫着腰、让开身子躲避。

    “阿爹信佛,怎么会帮坏人呢。”大病初愈,程怀珍自言自语。“阿爹常说,阿娘在天上看着我们,不能做坏事。人要行的端,坐的正……”

    父亲的脸白一阵,红一阵,没有扶到女儿的双手在空中颤颤巍巍,像是要被微风折断的枯枝。

    “小珍,阿爹做好事了。阿爹给佛寺捐了好多钱,而且……而且……阿爹不是同小珍说过好些故事吗?那都是阿爹做过的好事,不是假托的啊……”

    他絮絮叨叨,几乎要跪到地上。“阿爹虽然只做了个小官,但一点不比那些大官差。阿爹真的赈灾,真的断案了。小珍不是还把梳妆盒跟衣服给阿爹吗?阿爹没藏起来……阿爹真没藏起来……阿爹给小珍积德……”

    “阿爹是有苦衷的,阿爹是被逼的,阿爹不能不从啊……”他也真的跪在了地上,浑身颤抖如筛。“小珍,乖女儿,你信阿爹,你要信阿爹……阿爹不能没了你……”

    以旁观者的姿态站在卧房的另一角,程怀珍默默看着。想来这也只是似梦似忆的走马灯一段,闺房的陈设尽是模糊的幻影;唯有那一张床,那两个人的身形稍显清晰。

    最初的确是被胁迫的。从手握钱财而为人鄙夷,再到谋得一官半职,有金钱又要社会地位,便在乱世招来土匪如狼似虎的眼睛。但程怀珍的父亲调转得极好,在此过程中仍能与虎谋皮,积累财富,从而给幼女开辟了一个并不狭窄的世外桃源。不愁吃穿,没有饥寒。失去母亲的程怀珍如此可怜,却又得以在这片乐土上读书写字,游玩嬉乐。

    她能将仆从婢女看作人,欣喜地记住他们的名字,给没有名字的可怜人起一个好名字,得益于不为生计发愁,得益于父亲不论尊卑的教导。坍圮的故乡里,一切都是那么的广阔,又是那么的狭窄——程怀珍甚至分不清这乐园究竟在世界的哪处,因为这乐园就是她的全世界。

    实在太过讽刺了。龙生龙,凤生凤,程怀珍本没有理由善良,因为她的父亲并非是个全然白色的良善之人。她从未在这世界找到一个足够清晰的位置,去扮演黑还是白,哪怕是现在。

    她克制住走近父亲的冲动,克制住拥抱自己的欲求。

    生死、时间,这二者将她与他们分割。

    更何况,他们都是罪人。

    仆人将瑟缩着的父亲搀扶起来。他得吃药了,苍老和疾病压迫着他的神经。临走之前,他先是嘱咐了丫鬟,然后在门口叫她。

    “小珍,”他勉强挤出笑容,“阿爹等会儿……等会儿再来看你。”

    女孩没有应答她,甚至没有抬头,将脸埋进照顾自己的婢女怀中。

    因为她不知道说什么。程怀珍走到床头,再坐到床榻上。她看向与自己交换衣服后失踪的婢女,那张脸上萦绕着令程怀珍感到悲伤的雾气。然后,程怀珍看向那具蜷缩着的躯体。直到门彻底合上,她才开始抽泣。

    “怎么会这样……姐姐……怎么会这样……”

    她哭了很久很久,兴许到深夜,总之没有天亮——那样她会瞎的。女孩最终因为太过疲劳,昏厥过去。

    “……庄主,小姐好不容易睡着了,庄主也早点休息吧……”

    “好……好……休息了就好……”

    又或许,她在听到异声后短暂地醒来。只是,即便因为浅眠醒来,程怀珍的头脑中响动的,也唯独只有不成曲调的嗡嗡声。她不愿意见父亲,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若隐若现,那就是今后的她不配过和从前一样的生活。或许连生存,都是如此的充满罪孽。

    她如何在这里田园牧歌,天真无忧。像她这样的人,像她父亲这样的人,怎么能不被惩罚就心安理得地生活呢?

    所以,她在头脑眩晕间再度昏睡过去。

    彼时,程怀珍并不知道这将是父女的倒数第二面。她将在最后一面亲眼目睹父亲死去,聆听死亡一刻不停地发出啼叫。告死的鸟喙沾满鲜血,了无生机的腐肉尽数入了禽鸟的腹。

    自古以来与恶人为伍,几乎逃不过鸟尽弓藏的厄运。

    “……你死不足惜。”

    程怀珍听见自己声音颤抖地如是说道。讽刺的是,她的心声诚实而丑陋地产生了动摇。她见证了不彻底的恶,为血缘亲情牵绊,背叛了正邪不两立的故事,沐浴在血雨中作了无谓的复仇。

    无论如何,她的父亲死了。

    而同样死不足惜的她,似乎也要死了。

    ……

    “小珍呀。”

    仅仅是听到声音,程怀珍便落下了眼泪。她的娘亲去得太早,早得她只在出世那天见过一面;而她那时还太小,不知道这无知无觉的一面有多珍贵,只顾着在接生婆打了屁股后号啕大哭,什么都没有记住。

    她描的第一副画就是母亲的绣像。所以,当母亲抚摸着她的头,唤她的小名时,她的眉眼同画中人没有二致,宛若掬了一捧又是慈悲,又是柔软的雪。

    “小珍呀。”

    “……阿娘。”

    程怀珍紧紧抱着她:“阿娘……你带小珍走吧……”

    她满脸都是泪水,呜咽着攥紧母亲梨白色的衣衫。程怀珍不让自己总想着父亲,她只得多惦念着母亲,哪怕她对真实的母亲没有任何清晰的记忆。她只是立在画中,身后是延绵到天际的梅林。

    现在,母亲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可阿娘不能带小珍走。”她拒绝程怀珍的话语亦温柔得不真切,语调犹如哼唱摇篮曲。

    “小珍,你睡太久了。再睡下去,外面的花都要没香味了。”

    母亲有一双温柔而清澈的眼眸。与程怀珍不同,她的双瞳早早定格在不会干涸的年岁。注视着那双眼睛,再被那双眼睛注视,程怀珍一时间身心恍惚,仿佛周身一切都在虚幻地摇曳着。鼻尖嗅到淡淡花香,视线中也有分外朦胧的一瓣坠落在母亲的发间。

    是梅花的味道。

    此景实在是像程怀珍有幸和母亲一同入了画,便可置身烂漫的梅林之间。如此眩目,如此令人留恋。

    程怀珍想,她何以与母亲共享这片画工精心点染的梅花?自己究竟是观花的客,还是画中的人?

    “小珍,看看外面。”

    画中的母亲并不挽留她。“……莫停留……”她要将程怀珍向外推去,只因现在还不是母女相见的时候。于是,就在这一瞬间,岁月倒转,枯木逢春。

    “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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