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玖

    江烻似乎很高兴。

    程怀珍不擅长揣测他的心意。她只在跟江烻比试时才会左思右想,不做他肚子里的蛔虫 ,不把他出招的那一套嚼烂不罢休。要程怀珍做一回腹中虫代价极高,除了江烻和师父,其他人都死了。

    即便如此,那个揣测也不是这个揣测。

    “师妹,我准备修书一封告知师父。”

    深秋时节,此地尤以螃蟹为美。将几只肥美的蟹蒸上,再斟几杯,无疑是极好的佐菜。不过程怀珍不吃酒,江烻亦不吃。饭桌上议事的时候,江烻口条清晰,又能把蟹剥得利落。公母俱有,他边说边从橙红色的壳中细致地挑挖出边角的美味,依照鲜红的蟹膏、橙黄的蟹黄、白色的蟹肉堆起。

    剥完擦过手,江烻方才动筷。“师父从来不吝啬。不过婚姻的事宜,需要购置的物件,还得自己来,想来师父不会管。”

    程怀珍应了一声,将三堆蟹肉分别用筷子拦腰掐断。河蟹的淡淡腥味源自此物独特的出产地,在舌尖上蒸出独有的滋味。“父母呢?”她问。

    “师妹提醒的是,我方才竟忘了这茬。”江烻声音轻柔,“只是我与他们无甚联系,他们如同没有我这个儿子,所以师兄方才忘记此事,并非不愿将你我喜事告知。”

    程怀珍听着,首先将那小半的白色蟹肉单独吃尽,剩下的蟹黄和蟹膏都作面的浇头,在吸溜声里略有些囫囵地咽下。她的口味鲜明而朴素,意向也很明确,剩下的不会再动。

    “……是该向二老说一声。”江烻面上微笑着如是道,筷子将剩下的蟹肉拢起来夹进馒头,把馒头放与程怀珍碗中。她吃净一碗,本来在用汤碗盛汤,却看见刚刚留的螃蟹又飞进自己碗里。

    程怀珍看了几秒,还是一声不吭拿起来吃了。

    “师妹吃饱些,别的地方可没有这么好的螃蟹。”江烻却是有些恼自己买得少,否则用其他的花式做,程怀珍也能吃得更尽兴,无需像现在谦让。

    程怀珍嚼完馒头,喉咙发噎,喝了口热汤顺下。

    “我没有爹娘的牌位。”她平静道,“但我跟他们说过了。”

    就在那天以后的某个夜晚,程怀珍独自坐在窗前,说她要跟自己师兄成婚,就这样寂寥地告了高堂。

    无需在此事上多费口舌。“等师父回来,拜师父吧。”程怀珍夹了一筷子菜,离吃饱还有些时候。

    “……好。”江烻说,“拜师父。”

    师父从来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这次拿到信,他倒是马不停蹄回了山,操心儿女大事。

    师父脚力比程怀珍和江烻快得多,已然是使了十足的功力。见到慢一步抵达的二人,师父心头感慨不已。

    “怎的出了趟远门,回来就要结为秦晋之好了呢。”

    他做不了主,也没打算做,然而回来还得江烻先忙上些小菜伺候。“定是你不打好主意。怀珍是个习武的天才,她也有意在此条道上’青出于蓝胜于蓝’。我从未见她有这方面心思。”师父指了指自己此刻的衣食父母,扬一扬手中自行备好的酒壶饮上一口,倒无需江烻下山采买了。

    上山前,江烻同程怀珍一同挑了些喜庆玩意儿。眼下忙着布置新房,纵使师父怪罪他不断嚷嚷,江烻也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门心思做个聋了的新郎官预备。

    “师父想得不错。”他把小菜轻手轻脚放下就撂挑子不干了,颇有些前恭后倨的意味。“正是弟子包藏祸心。”

    师父也并非真的为难他,一个字都不嘟囔,能屈能伸夹了一筷子卤汁豆腐干,味道丝毫没骨折。“江烻哪,你也就因为师兄妹这层情面,占了一个近水楼台。”他微微摇头,“不过这姻缘到了火候,确实挡不住。怀珍竟然也同意了。”

    此时,程怀珍正坐在门槛前的木凳上。这次回来,师父又撂下好几本书——可不是区区一本——统共四本。她现在正借着傍晚逐渐黯淡的光线,先大体翻阅一通。无论看什么书,程怀珍都是那般表情。哪怕是充斥滑稽桥段的话本,落到手里还是先粗略后细致,由她沉下心仔细品过。

    一早瞥见程怀珍右手上的残缺,师父一看便知晓是人为。“看来怀珍经历了一番波折。”他淡淡道了声,收敛了颜色,转手去夹那别处难寻的腌肉段。“嗯——还得是你的手艺。”吃着喝着,这鹤发老人心情是愈发美了。

    一切尘埃落定。

    两人成婚,比不得旁人。即便想要繁琐的形制,在这山中木屋亦很难实现。

    “一切从简。”

    再者,程怀珍无心大张旗鼓。她跟在江烻后头,剪出一个粗糙许多的红双喜,手指舀了浆糊抹上,手臂伸向上贴到显眼的地方。到门口,再伸手挂上两个红晃晃的灯笼,算是广告这山间自然的乡邻——鸟雀,树木,鸣虫——这家在办喜事。多了些显眼的红,似也能让万物同乐,喜一喜,闹一闹。

    确实也没有旁的人家了。挂完灯笼,程怀珍坐到桌旁看书。桌上的果盘盛满她平常吃惯的零嘴,有云片糕、枣糕、凤梨酥,还有不少热气腾腾的蒸糕,新鲜地蒸了一茬又一茬出来供她咀嚼。各色糕点旁偎着核桃、杏仁、果脯,再放些水灵灵洗干净的新鲜水果,落得清闲。

    江烻有旁的活计要干。布置得差不多的婚房原先是他独睡的卧房,程怀珍现在看书的地方则为江烻平常研读医术的方位,越过窗户就能看到外头,散一散神采。程怀珍知道,江烻窗外的空地是练剑的好去处。就如这几日,她着实比从前清闲些,但仍坚持每日舞剑,不得懈怠。

    至于为何选择江烻的卧房,他有自己的说法,也说服了程怀珍。

    “师妹应当有自己的天地,做些自己喜欢做的,老叫旁人盯着像什么话。”

    程怀珍本来也没打算做决定。他这么说,她觉得不错,便最终由江烻温声敲定。“我不愿意打扰师妹……至于师兄,师兄觉得这里实在空得慌,无论冬夏,一个人住总觉得哪里怪不舒服的。”

    本是三人商议,说着听着,中途师父以一句“为师也不懂其中其中门道”为由出了屋子。

    “唉。这江烻……”

    师父觉得自己最年长的弟子头脑有些不大正常,人是还在,魂差不多跑没了。他听着感觉肉麻到没边儿,简直坐立难安,偏偏程怀珍平静应下。

    算了。想来是小辈,是对新鲜出炉的小夫妻,快活些又有何不可。

    现在,江烻给程怀珍的盖头收尾。一套绣纹精细的喜服是赶不出来了,程怀珍也不爱穿这只用一晚的衣裳。但这落在她头上,垂在她脸前的红盖头,江烻一点儿没打算马虎。

    绣上栩栩如生的凤凰二鸟,再招引来万千祥云萦绕在雌凰周身,只为求取祥瑞庇佑。江烻不仅会一点针线活,他的绣工在平日给程怀珍以及自个的衣裳缝缝补补中得以精进。毕竟出门在外,已是劳累奔波,若还要师妹牵挂琐事,江烻觉着实在是不应该。

    “师妹。”

    此时功成,江烻拿着红盖头给桌边的程怀珍看。“漂亮吗?”他绣得不算快,几个晚上不眠不休地绣,但呈出来是极其好的。绣的时候不算小心,手上难免扎破,血渗入红巾也不明显。程怀珍便见得江烻那只微微露出的手血迹斑斑。

    程怀珍细细看过精美的纹样,点头道:“漂亮。”瞥见江烻手上的伤口,她虽一句话不讲,立马起身回房间拿药。

    然而,江烻将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微微俯下身,既是阻止,也是一种柔和的催促。“小珍,你这几天在看医书。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已经尝试制作伤药了,是么?”他不常这么唤程怀珍,虽然他口中的“师妹”有时比起这亲昵的小名分毫不落下风,但二者总归有些细微的不同。“我不要别的,就要经你手的。”

    程怀珍转过头,不赞同:“不行。我做的不好,涂了疼。”她制作的时候有心增加效果,忽视刺激性。这药够烈,本就是服从程怀珍私下里的需求,她从不想用在旁人身上。

    “师兄不是旁人。你用在师兄身上,师兄才知道之后怎么教你。”

    但江烻的手把手教学又令程怀珍意动。他在医术上无可指摘,师父也说江烻尤其精通这门救人的艺术。“小珍,师兄算不得别人,对吗?”

    江烻了解程怀珍。准确来说是“分外了解”。

    “……嗯。”

    无形中,程怀珍也已应下前事。她再次进来,翻手带上房门时,手中已然是自己相对粗制滥造的成果。她捧过江烻的手,慎重地帮他涂上药膏。

    “手很重要。”无论是作为杀人的刀,还是救人的药。

    而此物虽然性烈,但到底不是个害人的物什。

    程怀珍抬眸,注意江烻的神情变化。“如何?”她的语气似求知,又似担忧。那忧虑如烟如雾,看似难以追寻,江烻却从来不会遗漏。

    江烻莞尔:“师妹第一次做功课就做得很好。”他像是一丝一毫都没感受到痛楚,笑靥温柔,声同静溪。“等这几天过后,师兄会仔细地帮你。”

    “师妹,你总是很有天赋。我分毫不疑,你以后能在医术上出类拔萃。”

    ……

    “一拜天地。”

    “二拜——师父。”

    其间,师父因嘴上哆嗦了一下,不由得右手掩唇,掩饰性地轻咳。

    “……夫妻对拜。”

    俩人进了洞房。师父自知他要做的就到这儿,与其叨扰小辈,不如做点实在的。于是从破布口袋中摸出装满银两的钱袋,再压下两张银票,趁夜色轻手轻脚出门,下山。

    “孩子不好养哪。……”

    站在山脚,师父仰首望一眼山顶,预备游山看水间挣些碎银,干点俗活。

    总之,是些合乎因果报应的钱。

    ……

    进了婚房,程怀珍耐心等江烻掀了盖头,再由他满上俩银杯,双双饮了合卺酒。饮完,江烻将两只酒杯放回桌上,拾了几只枣泥山药糕,再配上茶给程怀珍吃。她一边吃,一边细细地看那极精致的盖头,直到最后一口下肚。

    “钱袋上也有。”在江烻端来的铜盆中用温水净过手,程怀珍恰好想起一事。

    “……绣的是莲花。”

    “是。小珍记得不错。”

    江烻重视寓意。他想那并蒂莲和今日这场仪式一起,叫他们永结同心,再不得分开。

    ……

    “你不要……再哭了。”

    不知何时,程怀珍总觉得江烻会一个人悄悄啜泣。所以,哪怕他没有流泪,她还是轻轻地抹了一下江烻的眼睑,换来的是仿佛要从腹腔中重新出生一回的紧贴。

    他们得不到安歇,因为自私的贪婪,因为无私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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