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拾

    沐浴完已是破晓时分。

    竹篦温和地咬着那头细腻的乌发,慢慢地拂落仿佛具有黏性的水珠。江烻缓缓给程怀珍梳理头发,她坐在浴桶里打了个哈欠,便要稍稍打个盹。

    江烻闻见她舒缓的鼻息声。他俯身,越过半浮在水面的柔软礁石,便在程怀珍半梦半醒间无声取走她发间的花瓣。触感亦有如梦中,似有似无。

    只是,梳洗完的事,程怀珍没有继续烦请江烻。褥单已然烦请他换一张清净干爽的用以小憩,毕竟原先那张已被消遣得狼狈不堪,躺着只觉不适。不过,其实不必她说,江烻也会安排得妥帖,只待她半阖着眼卧进被窝,将衾被掖紧些。

    听声音,他应当也卧下了。随后的窸窣声响不大安生,程怀珍眉也不皱,只问他:“你刚刚做了什么?”

    江烻不答,寻过去,和程怀珍露在薄被上的手相扣,那物什便也借此拢入她的掌心。两掌相贴,那物夹在中间滚着,一半触觉落在早知是何物的江烻手上,另一半自由程怀珍描摹轮廓。

    “……头发?”

    她终是睁了眼。只见两绺黑发用红丝线绾在一起,在手心成个绒绒的结。

    江烻靠在她肩膀旁,悄声道:“师兄得再做个漂亮的锦囊,才能装这顶好的东西。”

    将结发还予他。“你要带,那就带着吧。”程怀珍闭着眼睛,面上了然,伸手摸了摸江烻的脸颊,算作睡前最后的交代。

    原先想着小睡片刻便起来,毕竟早晨不可荒废;然而,当程怀珍再度醒来时,却在惺忪迷惘间徒见窗外正午的太阳:她竟是无所事事在床榻上慵懒了一个上午。

    瞥见阳光是一事。程怀珍转过头,方才收回手的师兄露出似曾相识的表情。这令她嗅到一股微微腐烂,万般晦涩不明的气味。唯有潮湿与黑夜交织在一起时方能窥见。

    程怀珍记不清自己在沉睡的四日里有过怎样的奇遇。死者的世界大抵是一派常人难以理解的光怪陆离,但一定比生者的世界更懂晓理和义。她这种身负杀孽的刽子手即便是在边缘走一遭,也应该因为清算前事感到害怕。然而奇妙的是,她醒来时胸中只一片清明,没过多久便能清楚地计划好后事。

    尚且对自己的经历一知半解,对于致使江烻至此境地的奇遇,程怀珍更是无从知晓。

    “……我梦见你死了。”

    只是那似哭似笑的眉眼,令程怀珍在蹙眉间隐隐感受到刺痛。那是她自己无可奈何时可怜又可憎的做派,而她并不觉着江烻可憎。

    “所以,”江烻摩挲她的脸颊,再用拇指指腹一下一下抚她的右眼睑。“我才想试试你的鼻息……”那是缄默到残忍的一扇。即便它离眼眸如此近,却从不愿沾染分毫泪水,只有猩红的血和上天的泪。

    她还活着。她既活着,不必叫他做坟前疯狂的掘墓人,在大雨中拼凑尸首。“……小珍活着呢。”江烻也能继续从尚未痊愈的伤口中掐出柔情蜜意,微笑着看他残酷的师妹如何在不解中皱起眉。

    青年的心里有一杆秤。一头,承上师妹所有的苦楚与悲恸,沉重到要载到地里翻起土壤来;另一头,空空如也,被重量翘到天上去,只好割伤他的手,穿透他的脖颈,令人一时间自虐地品出同甘共苦的味道。

    她何以至此。江烻常在心中念。师妹何以至此。

    “……”

    程怀珍久久无言。

    半晌她才唤了声“师兄”。“你病了。”程怀珍说。

    病人应当吃药。但江烻只是在她的脸颊上亲了又亲,再看她,微笑时有种不顾一切为谁长久哀悼的柔和与清澈。

    他道:“有师妹在,师兄就不会病。”

    日上三竿,程怀珍无论如何都躺不住了,坐起在床边就要穿衣。

    江烻亦起身。“我来帮师妹。”随后以一个近乎拥抱的姿态帮她从亵衣穿到最外头的石青色衣衫。程怀珍要站起来出门,江烻忙跟着下榻,一件一件替她整理干净,抚平每一道不平的衣褶,束好每一层衣带,无微不至,温声柔语。“师妹,你莫着急。莫着急。”他手头慢条斯理地做,话也慢条斯理地说。

    “师父应当走了。师妹要不稍微等一等?你肚子还空着,且容师兄去厨房做上几道热菜,吃饱再出门。”

    程怀珍提起剑。“不用,厨房还有些糕。”脱了江烻的手,她急去厨房捻两块冷糕草草吃下。纵使江烻在后头穿了衣出来,也没能阻止她的脚步。

    “师兄。”

    不,程怀珍还是在门前停驻了片刻。阳光随时间微动,她转过头,露出一双沉静无声间力重千钧、容不下半分阴翳的眼眸。

    只要被这双眼睛注视过——无论是剑刃交错之时,还是街市上遥遥对视之际——便永远无法忘怀那种被寂静触动的心悸感。

    “不用管我,你自个吃好。我先走了。”

    言简意赅,但也足够。“好。”江烻对她微点头。于是程怀珍再度向前,走向阳光普照的地带。

    她的剑蒙受过鲜血的滋润。现在,它也应该受一受烈阳的打磨了。

    倏忽间,利剑出鞘,分毫不见迟钝。银光愈发犀利,裹着不可悖逆之势而来。她握剑,天上地下,大千世界来去无阻;她劈刺,颠倒乾坤,不问世间千种法则。霎时间,飞鸟枝头入定,溪流固守原点,万山皆作来客,不顾动静,滚滚而来。

    一切都逆转了方向,而程怀珍始终辨得清方向。

    所以,她终究回到了这里。

    又是一日。用过早中饭,程怀珍要和江烻比划一通,权作消食。

    程怀珍的“比划”并非不用认真姿态。她有心启迪江烻,自然不能一上来就干脆利落挑了他的剑。只是,若非她双目炯炯,显然无心逗弄,此番压倒性的比试倒像猫戏弄老鼠。不过,这可不是猫捉老鼠,程怀珍比猫有分寸得多。虽然江烻在她面前无异于待宰的老鼠,但她也绝不会将此当做儿戏,再不懂轻重地伤了他。她已经弄伤他太多回。

    “多谢师妹。”

    剑脱手,江烻却展颜,口中只道感谢。“托师妹的福,师兄刚刚见识到不少极好的招式。”

    事实上,单说像程怀珍这种级别的高手愿意逾越天赋的沟壑,用贴近寻常人的办法细细引导调教,不怀藏私之心,在这世间属极其难得的。

    眼见江烻捡起剑,程怀珍在俯视间将剑入鞘,宣告暂止。“这是’猎金刀’的路数。你没见过。”她竟是在跟铁锋交手间吸纳了他的断金刀法,而刚刚呈现在江烻眼前的不过是冰山一角。

    正如江烻教她那般,程怀珍知晓循序渐进的道理。“师兄,不要死在使刀的人手下。”如是说着,程怀珍怀抱着剑,一下子直挺挺躺到草地上。

    这就像某个宁静的夜晚。江烻先在她眼皮底下默出醉天宫的配方,叫她直白地看过,再从那木棉花照拂的药箱中取出两只白瓷药瓶。

    青年温声道:“其中一瓶,是从那银狐软剑上提取的杰作。”说罢将两瓶悉数饮下。

    “啪”的一声,程怀珍立即把江烻压在木桌上。木屑簌簌地落,程怀珍拧他的下颚,粗鲁地掐紧逼迫他张开嘴。“吐出来。”她死死压着江烻的身躯,而他不甚在意地握住她的手,放在胸口。

    如此一刚一柔僵持着。半晌,依旧好端端的江烻笑意盈盈,道:“师妹,你绝不会死在用毒的小人手中。”

    另一瓶正是江烻研制出的解药。

    看起来他们都不会死在彼此的担忧里。“师兄不会那么容易死的。”江烻合衣,施施然在她身旁躺下,沾上 一身草屑,同程怀珍共同沐浴当下偏斜了许多,却依旧温暖的阳光。

    如此片刻。“……师妹睡着了么?”

    “没有。”

    江烻笑了一下。“师妹,师兄忽然想起一件事。”他用和往常无二的柔情语调道,“师兄的出师礼,是和师父死斗。”

    程怀珍骤然侧过头。

    他继续温和而平淡地说起程怀珍未曾听闻的事:“这就是说,要么师父死在师兄剑下;要么师父活,师兄提早往阴曹地府去。”

    “这世间如此薄情冷心的人,只需要留一个就够了”。这是师父的原话。只一眼他就看出江烻是何种人,何等了无牵挂,自然也变得无情无义之人,因此制出这样一个规矩。照原先江烻的出师礼看,师徒二人总要有一个孤独地葬身此地。

    江烻侧首,与程怀珍波澜涌起的双眼对上视线。她不知此事,更无从获知这是两个冷情冷性的人。这源自她的所见,她的切身所感。

    “现在没有这个仪式了。”他笑道。

    二人相视间,程怀珍出手只在须臾。她立马绷紧身子跃上,双手将江烻脖颈禁锢。喉头微微窒息,江烻仍不改笑意——毕竟,他都已经在猫的利爪之下。玩弄还是搏杀,探究二者的定义与界限,都不如此刻凝望程怀珍那双隐隐迸溅出危险的眼睛来得真切。

    “真的?”她问,“没有了?”

    江烻无声地点头,还是微笑。

    程怀珍松开双手。她没有立即下去,而是弯下腰摸着江烻的脸,轻轻地贴了一下他的嘴唇。她为师父和青年感到宽慰,亦为自己感到安慰。

    他们最终都没有满足于此。纠缠反复,程怀珍最后还是仰倒在了草地上,任由江烻半伏着服侍。起初的她因为触感不由自主掐扯江烻的头发,一如新婚那夜,不过那时她还一知半解,就已被动地感受一种更加精深的煎熬与舒畅。而无论何时,江烻从来不会因为这点痛楚停下。

    意识宛若半悬在空中的轻纱,挥发出淡淡的梅香。模模糊糊中,程怀珍头脑虽不清晰,但仍受制于一种后天培养的保护欲,因而缓缓地松开手,去揉一揉江烻的后脑勺,最后落在了身侧。

    “小珍真温柔啊。”

    结束一遭,程怀珍又把江烻牢牢桎梏。

    ……

    午后的草屑逐渐染上更多的热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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