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落笼罩着看不到尽头的雾气。因而在这座岛上,再怎么晴的白昼,都像是阴气连绵,即将要下雨似的。

    “两位少侠莫要离得太远。”

    徐管家手中的巡夜灯也有些不同寻常。蒙上一层鲜红色的纸,雕花的镂空处泻出点点幽蓝色的火焰,轻嗅气味似乎还加了不同寻常的香料。这等偏门古怪到邪性的东西,程怀珍所知不多,不知具体。

    不过,方才江烻要附耳时,程怀珍抓住了他的手臂,没有让他发出声音。同样,她也借此确保江烻还在自己身旁。

    徐管家转过身,像是未曾察觉到二人的小动作,木着脸道:“离得太远,两位找不到住处,我也不一定能找到两位。”

    他话中有话,再度前行时声音仿佛要融化在混浊的空气中。“眼下还不是解开此处屏障的时候,恕我无法周全顾及二人的处境。”

    “……就是这里了。”

    微微推开门间,徐管家让出身侧的道路,好让二人跨过门槛。“请两位不要随意走动。稍后蒹葭会准备好夜晚的饭食送来,有劳程少侠应答一二。”

    “以及,屋檐下的铃铛不会无端作响。程少侠若有要事,就摇动此铃。”他道,“若无旁的事情,二位好生歇息。我先告辞。”

    后退两步,徐管家将灯笼放于身侧,竟是对着程怀珍恭敬地作了深深一揖,方才转身。

    程怀珍注视着那道逐渐被烟雾抹消存在的身影,一时若有所思。

    她没能够驻足太久。江烻将她面前的两扇门妥帖地关好,手心展开时,摊开的手帕上赫然是一枚莹白中泛有淡淡碧绿的药丸。

    程怀珍没有过问,就着他的手吞咽。

    然后,她兀自踱到外屋中央的黄花梨木圆桌旁坐下。口齿间微苦的清香连同新燃的香气一同让程怀珍定了定神,更不必说无声出现在身后的江烻正力道适中地按压着她的太阳穴。

    “雾里有毒。”

    闭上双眼,程怀珍沉默许久才道。“灯里面的香料,应当无毒。”

    闻言,江烻俯下身。“非但无毒,还能让那徐管家寻着出去,不至困顿于此。他那话,是说自己也有难处。”说罢,他把程怀珍的下颚微微抬起,触碰时检查她喉咙处的旧疾有无因为毒素唤起。她从来少言,且惯于隐忍,因此江烻必须留心。

    “师妹,张一张嘴。”

    程怀珍张开嘴,心上有难以解答的疑问。

    江烻轻手轻脚,不愿惊扰她思考。“我忽然想,若他方才在此处丧命……不知这离魂岛的岛主还能不能将精心准备的戏码玩下去。”

    合上唇的同时垂眸,程怀珍便和斜下角刚刚往她嘴里放了块蜜饯的人对视。江烻确实是用毒的好手,但也不免被空气中无处不在的毒素影响了脾性。他相当不悦于程怀珍的性命遭受潜在且持久的威胁干涉,因此纵使面上笑容依旧和煦,涌动的杀意和躁动依旧引起了程怀珍的侧目。

    “不行。”

    程怀珍立即阻止,“不是我们找到这里,是这里邀请了我们,我们才有路可走。”

    《百种暗器谱》在神秘的离魂岛上。甫一知晓,程怀珍便和江烻着手于寻找前往离魂岛的路。只是,零碎的道听途说除了拼凑出一个可怖的世外宝库,其余再无用处。

    一诺千金。程怀珍不可能放弃,但她确实被现实逼迫到只能后退的窘境中去,而她早已自断后路,没有想过退缩。在这种僵持下,她与江烻适时地收到来自离魂岛的邀请函。

    所以,程怀珍绝不会动手,也断不允许江烻动手。

    “我明白。”他轻轻道,“你若不让师兄现在手沾鲜血,师兄就不做。”

    而且,除此以外,程怀珍也并不想对徐管家动手。但她还不能浅薄地说出刚才生发出来的猜想,她需要时间观察。

    “你吃了吗?”没见江烻吞咽,程怀珍问起刚才的药。程怀珍的话令江烻清醒了些,他性子本就温驯,当下更是因为失言和顺到沉默。

    “还没有。”江烻答。

    尚存热气的青绿色茶水入盏,程怀珍放下桌上绘有山河的青花瓷茶壶。盏中茶水闻来应是品质极好的碧螺春。她先是轻嗅,再细尝一口。

    程怀珍在试毒。

    “水没有毒。”此前都是江烻试毒,铁了心做好这个银针。如今,程怀珍缓缓压下江烻的手,将缺了一小口的茶水满上。

    “师兄,你把药吃了。”

    “……小珍。”

    程怀珍起身,左手轻拍他的肩,不容分毫推辞,道:“我去看看被褥。”

    拨开珠帘,里面的如意纹雕花架子床即便是二人同眠,也显得绰绰有余。床上收拾得很整洁,床尾的被子应当是新拿出来的,床头的沉香木枕一看就知绝非凡品。

    这里处处是名贵的物件,就像是入了墓的人竭尽所能要将生前的富贵同死后共享,渴求另一种层面的不朽。

    于程怀珍而言,都不如她和江烻长久歇脚的山上木屋。更何况,程怀珍私自认为,她要取的物件比这些加起来都要昂贵。不单单是精妙的杀人之法,更象征着动乱和逝去的生命。

    生前的她应当没有机会将杀死的人和救活的人相比较。程怀珍往往对前者有格外清晰的记忆,她对罪恶的气息很敏感;对于后者,常常以其朝不保夕的纯洁映照出她本身的罪孽,因为遭到忘却。

    案几上陈放着佛经。往另一侧看去,窗外已然坠入无尽长夜。雾气竟是浓重到程怀珍没能鲜明感知到方才的黄昏——这不是一个好迹象。

    程怀珍皱眉,想着晚些得再吃几味药,却在思索间听到门被推开的声响。应当就是徐管家离去时口中提到的“蒹葭”。

    来人也不负众望地着一身苍绿色衣裳,梳双平髻,垂落在脸庞两旁的青葱发带隐隐浮起鹅黄色的纹样。

    只是,“蒹葭”脸上毫无血色。比起徐管家发颓的面色,他的面容已是呈出一片油尽灯枯的灰败,五官则僵硬到与人偶无异,乍一看根本辨认不出属于活人的特性。

    他提着一个十分有分量的食盒僵直在门前,两半终于动起来的苍白嘴唇像是被水泡白的诡异死肉。

    “奴才是蒹葭,这是二位少侠的晚膳。”

    刻意憋成尖细音色的声音出自男性。与此同时,那副能够塞进女子衣裳,像是使了手段停留在少年时代的躯体亦出自男性。

    未经客人准许,他的脚底便牢牢粘在台阶下。

    “进来。”

    程怀珍心中不觉吃惊。她站在桌旁,出声放对方进来。那行尸走肉般的人慢慢走进燃着烛火香料的室内,再从食盒中取出饭菜。

    无人说话。幽静的房间一时只剩下碗筷食具交错落桌的轻微声响。

    “啪”。

    因为安静,这一声便格外的清脆突兀。

    不过,没等他抬头,程怀珍就松开了手。“没什么。”她若无其事地冷淡道,“你继续。”

    蒹葭竟也沉默地继续手头的活计,像是内部五脏六腑吃紧得很,不作闲用。

    “二位慢用,有事唤一声奴才的名即可。”

    说罢他便退向门外,听音辨位应是候在了门的右侧,倒也无需两人摇铃了。

    活人。程怀珍对江烻做了个口型,看他先是取出银针一一试过,再分别挑一小撮入口。她没有发觉自己总会在江烻咀嚼菜肴试毒的时候将眉毛拧成死结,一副很不高兴的模样。这事总得有人做。

    “师妹,吃吧。”江烻从来不在这些事上谦让。他在这方面的态度几近专断。

    “嗯。”程怀珍提起筷子,神情有所缓解。

    据她迄今为止的观察,那位神秘的岛主是个会享受的人。譬如房间的陈设,譬如眼前这两道菜。凉菜色泽鲜艳,热菜香气四溢,无一不盛在做工精美的玉盘中。两道菜不单单做得精致,食材也讲究。

    “味道如何?”

    按理说,有一个死不死、活不活的诡谲存在等在屋外,屋内的人应是食不下咽,好一点也应当凝重地食不言才对。人总会在无意识中做一些顺从氛围的事规避危险,这无可厚非。

    但程怀珍和江烻显然不在这个范畴中。“还行。”程怀珍在回味时做了些比较,“比你做的差。”

    她会诚实地说些分外中听的话。出自程怀珍之口的言语对江烻而言都无异于咒,但他此时还是禁不住喜形于色。

    “是吗?只可惜这里并无厨房,不然也不必这般将就。”江烻越说越觉得在理,“若日日如此,实在是委屈师妹了。”

    只要有心,江烻总能让怨怼与不满变作细雨春风。更何况,他确实觉得此处的吃食是一种精致的恶劣。

    他叹气,看着这两盘菜道:“也不知师妹能不能吃得饱。”

    程怀珍抬眸望他一眼便知,江烻恐怕不是在“你一言,我一语”地配合她,挑衅地演上那么一演。尽管方才确实是她发自内心之语,江烻口中的同样是再真挚不过的心声。

    “吃得饱。”程怀珍暼一眼屋外,再夹一筷子菜到江烻碗中。

    “就算你多吃一筷子,我也能吃饱。……”

    后半顿饭,二人均不再多言。先前轻松如常的闲聊未能彻底消解房间的寒意,更不必说压抑住那个匍匐在整个岛屿上空的怪物。只需要稍稍宁静,经久不散的阴冷便再度鬼鬼祟祟地爬满明亮的房间,令烛火的每一下摇曳恍如鬼魂哈气。

    食净后,程怀珍唤了一声“蒹葭”。

    进屋将桌上吃得干净的碗碟收起,他脸上不见分毫属于人的情绪。

    “二位好生安歇。”

    再度退至门口,这次他慢慢阖上了门。逐渐将缝隙吞咽干净的两边雕花木门相连,一面是黑夜中低垂的青色头颅,一面是光亮里坐于圆桌两侧的两人。

    程怀珍和江烻不约而同停留在座位上没有离开,并且用近似彼此的视线看向门外——谨慎的探究,细致的打量,杂糅着拒绝邪物近身的警告。

    直到门隙彻底淹没,夜行的脚步声也逐渐消逝。

    第一夜出离的平静。唯一的一点波动,反倒是他们自己弄出的。

    “卜一下?”

    江烻轻轻捋着程怀珍的发,并没有睡去。

    他们均是合衣躺下,不必伸手就能摸得着暂敛锋芒的剑。

    昏暗的光线中,程怀珍笃定:“卜一下。”

    她立马直起身,摸出铜钱。江烻也随后坐起在程怀珍身侧,看她占卜。

    “凶多吉少。”程怀珍面色严峻。

    江烻安慰地轻抚她的脊背。“你都问了什么?”他并不惧怕凶兆,前提是那不与程怀珍的性命相依。

    沉默许久,她才在夜色中开口。

    “我问,我是否会失去重要之人。”

    答案是肯定。程怀珍转过头,看向江烻,似是在黑夜中询问他。

    江烻不觉惊险,像没听到凶卦:“睡罢。近日师妹应当是没法再卜了。”

    她无话,看着他重新躺下,心脏仍在狂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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