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珍!”

    正当程怀珍翻身上马,杜徽顶着额头细密的汗珠出现在不远处。

    循声看去,程怀珍攥紧缰绳的手见状一提,马只在原地踱了几步便不动,颈处鬣毛在零星的马蹄声中微微摇曳。

    程怀珍看清来者就要下马。然而杜徽伸手制止,来到她的马下。

    “我想了想,应当来送送你。”杜徽微微昂首,一双眼眸除了承接阳光,还映照出程怀珍那张再不复天真懵懂的脸。程怀珍的确变了许多,但无论八年前,还是八年后,她都不曾有过一星半点的娇气。所以,即便对程怀珍心有芥蒂,杜徽仍能在自己的及笄之年和她满溢孺慕的双眼相望,尚且公正地告诉她“你有成为侠客的潜质”。

    昨日夜话,杜徽并未询问程怀珍是否成为一个有名有姓的剑客。以后若有机会再遇,杜徽想,自己也不会开这个口。

    过问前程的话已经无须她说。“怀珍,我对不住你。”但杜徽明白,自己依旧有不可推卸的话语。

    她已经拖延了太久,足有八年。为此,杜徽饱受磋磨,精疲力尽,现如今无心继续延长这场磨人的刑罚。

    即使程怀珍对她说,“我不怨你”。

    “可我怨我自己。”

    那一夜,杜徽因为失语太久,只能听程怀珍干脆地揭过那页,却始终没能把自己的声音找回。“我没有告诉你,其实……我和你一样。我也怨我自己。”现在,她必须在程怀珍临行前唤醒自己的声音。

    缓慢叙说间,杜徽双手像竭泽中濒死挣扎的鱼,紧紧箍在程怀珍左侧的臂弯上。

    “但是,怀珍,我和你的怨……不可同日而语。”她声线颤抖,“我不能因为你说了那样的话,就放心地丢掉自个的良心。”

    程怀珍注视着她,右手覆在那一双与此同时同样颤栗不已的手上。此刻,她并非试图从杜徽眼中捕捉自己过往昏暗感伤的身影,她专注于理解杜徽眼中焕发的情感。这是一个无比艰难的过程,但程怀珍能够感受到,杜徽正因为逐步从幽暗的深谷走出而重铸生机。

    “……保重。”

    那微笑褪去虚弱,酿尽真挚。“天南海北,若有缘分,我们总能再见。”

    “你也保重。”程怀珍反握住她的手,“姐姐,再见。”

    空气中,当那些不分彼此的手分开,心结也在此解开。或许仍有心思要纠结,仍存乱麻需要断,但天地之大,心灵何必忧愁于找不到供以栖息的角落。

    嘶鸣过后,马蹄声踏着飞扬的尘土逐渐变得模糊渺远,乃至归于寂静无声。杜徽站在蹄印的这一端,伫立许久,方才转身离去。

    这一转身相较于过去,似乎要轻盈得多。

    轻盈得杜徽执起剑时,不必再多想自己此刻有无资格行使正义。

    ……

    午后逆风赶路。程怀珍与江烻一前一后,脚力皆稍慢于平时。

    “师妹应当和那位杜姑娘有一段往事。”

    路上,江烻开口。“虽不知师妹从前有何奇遇,但师兄方才了解到那位杜姑娘是个不错的人。”

    此话不乏些许真心。无论多难以启齿,杜徽都未曾回避过一同在场的江烻,俨然是将他看作程怀珍信任的一部分。

    有难处的是她。为了抓住一切可以看得见的机会理解程怀珍,江烻也选择性地将礼节性的体谅丢弃,方有如此见闻。

    二人临行前,杜徽对江烻微一点头。

    “望公子照拂怀珍。公子既是怀珍的师兄和丈夫,务必尽一尽本分。”

    她讲礼,江烻亦回礼:“姑娘说的是。”

    ……

    “她从来磊落。”

    程怀珍转过头,“姐姐一直都好。”

    所以曾经的程怀珍能够怀揣着对女侠的无限憧憬,一遍又一遍地描画话本中的绣像,由家中到山外,从不烦腻,满腹欣喜。

    ——因为,她正想那话本中人的脸庞是她最熟悉不过的、身边人的模样。

    下了马,之后是水路。

    放眼望去,银绸似的湖面茫茫一片,没有丝毫皱褶,再与清冷无云的天空连缀,沉寂而空旷,宛若这里便是此世的尽头。若要看向更深处,只见雾气浓重到不详,神秘的危险以异界来客的面目静默地蛰伏着。

    如今,一叶轻舟正向那处去。

    年迈的艄公是此岸唯一的住民,亦为二人前往彼岸的唯一引路人。艄公精神矍铄地站在船头,手中棹竿有力,小舟平稳前行。

    无声的世界就此多出水被撩动时发出的哗哗声——正是那长竹竿迎向湖水,化开镜面。

    然而,此刻的广阔天地之间并非只有这一个声音。

    程怀珍趺坐,长剑横放在身前。她原先着意于四面风光,以一种略带审视意味的目光环顾。直至三弦的音色入耳,程怀珍周身的气度一松,不再那般凛然肃穆,盘好的坐姿也放松许多。

    江烻依旧正坐,左手在琴颈上滑动时有所节制,有如中书君蚕头燕尾地吐墨,二者实有异曲同工之妙。他弹奏三弦的手法雅致有余,自在气不足,弹出来的旋律却着实精湛。他若有意让同行的侠客听个趣,她准会专注地将注意托付在他身上,做个叫人倾心不已的最佳听众。

    大三弦音色偏干涩。只是江烻一旦倾注心血拨弄起来,可跟“干”没有本分关系。

    总言之,无论是曲调还是姿态,都够程怀珍赏玩消遣一阵了。程怀珍看着他,一直看到弦声戛然而止的时分。

    “真不错啊。”

    艄公苍老的声音自船头来,“想不到老头子今天还能有这等际遇,眼福和耳福都叫我饱受了。小伙子弹得真不错。”

    “前辈过誉了。”

    “这营生,老头子不知道干了多少年……就一直跟这山水打交道。今天也算有些不同。”艄公慨然长叹,“这种日子啊,没意思,也有意思。老头子我载的客不多,但能像你们这样不仅不想对老头子拳打脚踢,还能弹琴解闷的,还是头一回。”

    江烻收起琴,坐回程怀珍身侧。程怀珍望向船头,侧耳倾听。

    “人到了一把年纪,更要知道感恩。”

    禁不住开始絮絮叨叨的艄公比起隐身世外的高人,更像是一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平凡人,此刻有闲心讲点道理来,还要小辈回应一二。“前辈说的是。小辈也有这么一段有意思的经历,还望前辈评判……”都由江烻施施然接过去。

    程怀珍则观察着艄公的一举一动,没有放松警惕。应当说,她没有任何一个时刻把警惕的心放下。哪怕是在跟江烻那双含笑的眼睛相对之际,程怀珍也在思忖未知的以后,双目微微眯起,暗藏锐利锋芒。

    一来,普通人多是结伴聚居,往往摒弃独身相互照应。这艄公年纪大了,一个人在此撑船,蹊跷处在这愈发无序的世道不必多言;二来,就算是处处寻常的平凡人也有“平凡人”的法子,为了活,世界上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普通人”。程怀珍不会忘记自己人生的第一课。

    不管这世界如何纸糊似的外强中干,它从来不是一下子崩溃,而是极尽苟延残喘地求一个半死不活。因此一路走来,前后图景割裂到恍若隔世。

    “……岛主心好,给老头子这个活计,让我在这里安身。活着,活着比什么都好……你们年轻人不要不信……”

    艄公的话和程怀珍耳闻的截然不同。关于即将抵达的岛屿,关于神秘莫测的岛主,仅有的只言片语无一不极尽所能道尽其凶险奇诡。那是一个几乎有来无回的埋骨地,却对世人有无穷的吸引力。

    “只有被邀请者才能登岛”。程怀珍有必须上岛的理由,就在那一出斩风堂和双飞燕的戏码中。说书人的版本除了人和鬼再续前缘的桥段,其他应有尽有。事实则是,程怀珍答应要将斩风堂流落在外的《百种暗器谱》追回。

    “以一个偏远到不能更偏远的旁支子弟之力,要想斩风堂重振,无异于痴人说梦。我也无心赌上剩余父老的性命树大招风,做那活靶子。余生我也不再为别的,就为有口气活。”

    “只是,程少侠有所不知,这《百种暗器谱》乃斩风堂世代精华汇聚之最,看过的人屈指可数。比起充作独门秘籍供弟子学习,我斩风堂更像是在镇守这一没有神智的杀器。虽不知其中内容,但我自小受到教导,要守护之。它若落入有心之人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程怀珍答应了斩风堂遗孤。

    关于《百种暗器谱》的去向,蛛丝马迹皆指向前方逐渐显露轮廓的岛屿。某种程度上,一本兵器谱藏身于收藏家的私库,而非在乱臣贼子手中兴致勃勃等待大展身手,这是个能令人暂时松一口气的结果。

    ——如果不是以一个门派的覆灭为交换的话。

    船停泊在岸边,岛上山庄也初步披露其风貌。眼前巨大的棺比起方才的湖上风景,褪尽了明亮与澄净,正阴恻恻地朝来人张开没有丝毫血色的苍白大嘴,因为寂静更显鬼气森森,没有人味。

    然而定睛一瞧,除却氛围上给予人以不适感,这座岛上的山庄是标准的江南样式,本是一番古朴温润的作派。香樟的气息溶于经久不散的朦胧雾气中,色调暗沉的碧瓦作了装饰屋顶的纹路伸出飞檐,若有若无地托住滋长蔓延的绿植。随处可见的雕刻精巧绝伦,又不显繁缛。

    但这里盘踞着太多无果的魂灵,还有太多来路不明的老物件。因此,无外乎程怀珍还没细看,就本能地一皱眉。

    此处风水不可能好。

    抬眼间,一个身形颀长,面色略微发青的中年人无声无息出现在门口。他着一件无任何冗余纹样的深色长袍,剪裁利落,布料肉眼可见价格高昂。

    程怀珍左手放在剑柄上。

    不对劲,她竟然没听到分毫声音。要么是眼前之人武学远高于她,要么就是此地蹊跷。程怀珍能够感到身心遭遇一股难以言喻的淤堵感干扰,这堵塞感还隐隐引人眩晕。

    所以,她迟钝了。这迟钝若是来的不巧,可是会在电光火石间要了程怀珍的命,因此难怪她扶上剑身准备出鞘。

    死人?

    不。程怀珍随即否认。是活人。

    “少侠不必如此劳心,我对少侠没有恶意。”

    他的声音并不落在程怀珍预设的粗糙抑或是虚弱之中。中年人的音色呈现出一种相当微妙的中立感。

    “鄙姓徐,是这里的管家。”他道,“程少侠,江少侠,岛主已等候两位多时。”

    话语间,无形中已然核验过邀请函的徐管家便要引二人向古院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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