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术死了。躯体皱缩,七窍流血,死不瞑目。

    除此之外,他卧在桌旁的尸体上覆有众多深浅不一的刀伤,肉烂糟糟地混着血,呈出泄愤过后的狼藉。因而无怪乎薛朝生失态,毕竟梁术的死相过于恐怖。

    “这些应当是毒发后留下的。”

    江烻察看过后,要将手帕盖在梁术那张狰狞扭曲的脸上遮掩,不料有人胡搅蛮缠。

    “哎!老子刚刚就想说,你会用毒吧?”

    此刻的司徒炯倒是一扫得知二人别号后,出于生存而生的谨慎,“你想毁灭罪证,老子第一个不同意!估计这梁老儿就是你杀的!”

    不置可否的同时,江烻将沾血的手帕轻轻抖在桌上。他的确对此心存嫌恶,虽然这点轻描淡写的嫌恶似乎太过冷血,对死者不敬,但江烻连活人都不在乎,更何况这一具尸体。

    “……我杀的吗。”

    他抬眸,温和地反问,“你要查案?”

    江烻不欲辩解。无论是梁术被杀,还是他被泼脏水,这两件事其实都不太重要。

    “司徒兄,你似乎不太清楚这里的情况。”他像是感到无奈,所以笑了起来,笑到司徒炯嘴唇不自然地颤抖起来。“我说——是谁杀的,这重要吗?”

    “确实不重要。”

    两人之后第一个到的申鸣鹤随即出声,“死了就死了。高居地榜的追影毒手本来就死不足惜,而且是死在这儿。唯一可惜的是拿不到赏金。”

    “终于有所进展,恐怕在场的人多少感到乐见其成。”

    冯嘉显然吓得够呛,半边身体藏在司徒炯后头:“你、你们……”

    他这么一哆哆嗦嗦地开口,好如溯流而上的源头,将众人的视线系数引来,连带着容许他在后面鬼鬼祟祟的司徒炯也转过头,让开一点。于是众目睽睽之下,原先想要言语一二的贫弱书生欲言又止,反倒不发声了。虽说他寻了个倚靠,但他依旧是这里最为格格不入的那个弱小者。

    更不必说,人群中还有一人含着恨意注视冯嘉。

    “……恕我直言。在场所有人里,确实就属梅香客最有可能下毒。”

    薛朝生清了清嗓子,眼下要附和着说些“公道话”。他确实因为身后那道隐约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心慌得厉害,此刻出声更加显出几分可疑的仓促,但他别无他法,只能端起一副仔细推敲的睿智模样。

    “一来,梅香客是用毒的好手,技艺应当不下于追影毒手;二来,梁前辈与哪些人有过冲突,最近和谁有口角,诸位都看在眼里。”

    他说得颇为诚恳,甚至于卑微又惶恐地作了一揖。

    “薛某才能疏浅。方才几位说行凶者的身份不重要,薛某却不免因求生的本能忧心忡忡。诸君来此地,总不可能是一心为求死,因此烦请各位能够留心,说不定能找到别的出路。”

    氛围骤然冷了下来。薛朝生硬着头皮迎面杜徽和余铉尘或震惊、或复杂的注视,脸上十分地挂不住,连带着脚也黏在地上,却也没有灰溜溜地走去跟他们站一道。

    此地是个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绝境,靠不住他们两个。

    薛朝生想,既然他被两个对人相当仗义的朋友带入此地,自存一分谋求生路的私心完全可以谅解。更何况,他若能成功,自然也不会少了两个伙伴,到时他就是大功臣。

    只是薛朝生断然没想到,冯嘉竟有胆子放他的鸽子。

    “……司徒大哥同我说,夜归人和梅香客着实棘手,我们需要联手……”

    “……梁前辈真有那么厌恶我们么?我看不见得。他定是最恨那两个识出真名,估计恨得牙痒痒。我们无非是说过几句不讨喜的话,肯定得排在后头……”

    如今的冯嘉全无当初那副神采飞扬的机灵样儿。他是个半真半假,装到自己都信了的货色。薛朝生固然恼恨自己被当了棋子,却忍不住来来回回想自己见过冯嘉以后发生的桩桩件件,想那足以毒倒梁术的凶器自己是否确实经手过。

    愈是想,薛朝生便愈是品出打碎牙齿和着血咽下的苦。

    ……冯嘉怎么敢如此对他。

    “他没有做。”

    程怀珍站在角落里,却没有任由灰尘蛛网缠绕周身的闲暇,而是要言说一二。“你叫的时候,我们正出来,然后看到了梁术。”

    这话令薛朝生涨红了脸。

    冯嘉则脸色一白。“你、你说看见,就看见了?”他瑟缩不安地攥住司徒炯的衣角,将毛燥的线揉碎掐进指甲,举动相较于最初的活泼明朗格外惹人生厌。

    司徒炯将他的双手甩走:“扯什么扯。”行走江湖的镖师自然对死人见怪不怪。这老东西得罪了他,他早就想动手了。

    真是天赐良机,老天爷帮忙。想到此处,司徒炯撇了撇嘴。

    “在这儿待着,你有什么好怕的”,他正想在冯嘉身上找补一句,杜徽却在这时开口。

    “我也看见了。”她声音泠泠,其中情绪难辨。“夜归人虽然是我的救命恩人,但我没有撒谎。信不信由你们,我的同伴也看到了。”

    “……是。”

    比起杜徽,余铉尘的情绪更外露,因此他几乎是毫不掩饰地死盯着薛朝生——这无疑让他感到了难堪。“我也看到了。”

    “申大侠脚力更快,应该也在前面看到了。就是从这个方向过去的。”

    申鸣鹤点头:“你说得不错。”

    这三人的话让另三人均是一愣。

    冯嘉又开始扯司徒炯本就破烂的衣裳,一边将自己咬得血肉模糊,一边露出哭脸:“这……这怎么会……”

    薛朝生惊诧于事情的转机。

    “不应该啊。”他若有所思地呢喃,“应该早就死了……”

    心里话一出,薛朝生脸上一片铁青,强忍着窘迫装作打量屋内陈设。这座房门禁闭的屋子是司徒炯自作聪明,说着“不能把凶手放走”一手造成。薛朝生想,他定是因为跟司徒炯同在出门的必经之路上,沾了晦气,所以像得了失心疯口不择言。

    他根本不知道梁术具体什么时候死的,他只知道梁术该死,不能活。面对众人的注视,薛朝生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变化起来。

    “我也不知道。”

    正对着他的江烻这时微笑着火上浇油,“我本可以知道。你们没让我看。”

    而在江烻斜后方的角落中,程怀珍是唯一没有看向薛朝生的人。她偏过头,注视着门的方向,若有所思。

    “笃笃。”

    无人回应。

    “笃笃。”

    门上又是两声。

    “那是鬼?”冯嘉欲哭无泪,恨不得扒在司徒炯身上。

    司徒炯也因为几人的话心惊。冯嘉带着哭腔的声音则让他浑身抖了一下。“……鬼个屁!老子不信!”他也有些怕,倒也管不上冯嘉抓着他会让他没面子,紧挨着似能好些。

    申鸣鹤眯了一下眼,像是要嗤笑出声。不过,她最终只是堪称善意地无声越过三人,将门打开。

    来者正是徐管家。

    只见他微躬身,道:“岛主命我前来处理尸体。”说罢身体一让,原先齐刷刷杵在身后的仆从鱼贯而入,自无边的黑夜中悄无声息地摸进光亮的屋子。

    程怀珍定睛一看——为首的仆人肩膀上绣着令她颇为眼熟的连翘。再往上瞧,显露出来的无疑是一张她很有印象的面庞。

    他在筵席上出现过。

    “……这些妹子怎么力气都这么大……”司徒炯心有劫后余生之感,此时提起劲儿嘟囔着。

    江烻闻声抬起头,轻轻笑了一下。他的笑声引程怀珍向身旁瞥了一眼,最终也只是由着他,不轻不重地说了句“现在别惹事”。

    “好。”

    他像是越想越觉得滑稽,不过碍于诸多外人在场,不好跟程怀珍咬耳朵。“我不给你添麻烦。”

    司徒炯太紧张,没听见取笑的声音。他连退好几步,让那四个仆人抬着口一看便知工艺精湛的棺材从正门口出去。

    笨重的金贵玩意儿从身前经过,他无端生出些先前不曾有过的惧怕来。不再感到快意,此时的司徒炯本能地察觉到,自己似乎开了个不好的头。只是下一秒,他又强逼自己像个真汉子,在心中打着寒战说“管他呢”。

    很多事情在这里并不重要。这里凡物都是竭尽所能的尊贵,反倒衬着所有事——包括杀生——都被允许,变得轻率而不值一提。

    虽然不知旁人如何,但程怀珍清楚地知道,自己也是那死不足惜的其中一个。

    “……梁前辈要去哪儿?”

    徐管家退行到门槛外,目光应声幽幽地流转至冯嘉脸上。“岛上有一处墓地,今夜会尽快入土为安。”

    他向屋内行礼,“无意惊扰诸君清梦,今晚过后还请各位途径此地时绕行。”

    说罢,徐管家伸手将门轻轻带上,维持来时的模样。

    梁术一走,也无人再要论其死因。

    “……你们迟早会遭报应。老子信这个。”

    司徒炯没好气地丢下一句晦气话,不如刚才中气十足,但也给予身后的冯嘉些许信心。

    他率先踹开门。此举令冯嘉一愣,随后跟着他出了门。

    “走吧。”

    程怀珍既不久留,也没有多看一眼剩下的人,平淡地对江烻说了声便提足离开。

    江烻欣然跟上她,和她一同钻入看不到些许光亮的夜色中。他看不清程怀珍的侧脸,一厢情愿地轻声细语,脑海中是稍后如何轻拍着她的后背,看她渐渐舒张开紧蹙的眉安睡。哪怕只是片刻也好。

    “天还黑着。若是好的话,还能再小睡一会儿。天亮了,可就没这般舒服了……”

    “你不同他们一道走?”

    杜徽问得平静,薛朝生无话可说。

    他知晓杜徽的底线在何处。被当做同伴的好处之一,就是薛朝生本人的生命得到了充足重视。薛朝生也重视他们的生命,这从来是相互的情谊。

    “杜徽,你不可能不明白。”

    他跟着两人一同出去,几乎是死皮赖脸地缀在落后半步的地方。在这种情况下,薛朝生不会不明智地选择独身。“……我肯定不会害你们。”

    薛朝生自认这话说得无比诚心,恳切得有如他先前剖析梅香客如何想要毒杀梁术时的心情。

    然而此言一出,余铉尘立刻被点燃。“你还想要害我们?!”他像是在须臾间神经烧到了末梢,跳起来就要拳拳到肉揍薛朝生一通。“你还想把我们也害了?!”

    四周一片漆黑,薛朝生看不清他的动作,慌忙间抽出剑抵挡。

    “余铉尘,你发什么疯!”

    眼睛看不清,还有耳朵。只是,此刻的薛朝生也像得了癔症,被魇住似的,第一时间交出了搏命的武器。直到闻见血腥味。这时薛朝生头脑心底均是一冷,骤然意识到余铉尘没真要和他实打实来一场必须见血的比试。

    但他已经划伤了余铉尘的手臂。

    “干什么呢!”

    杜徽一惊,立即连拉带拖分开两人,嘴上斥责。“……你们俩发什么疯!”

    余铉尘身上挂了彩,此时不再嚷嚷,呆滞地一句话也不讲;至于薛朝生,他亦为此愣在原地,冷汗一潮接一潮地冒,在另一边不断喘着粗气。

    这地方太邪门。杜徽手掌一边一个抵住两人,一时间心上火焰沸腾,火气颇有些乱窜燎原之势,就要掀倒她的理智。杜徽察觉到这股不同寻常的躁动感,低声骂了一句,压抑两人的同时也在极力压抑冲动,直到那股劲遗憾地褪去一些。

    现在不是个适合剥丝抽茧讲和的好时机。“……我看你们两个今天都有点昏头,赶紧滚回去睡觉。”

    三人不欢而散。

    回了房,薛朝生睡不着。他越想越觉得自己不应当事先感到歉意,他是为了给几人挣一条活路,哪里有错。如此想着,薛朝生擦拭刃上血迹的动作愈发急促,愈发神经质。

    唯一需要他道歉的,也不过是因为那点微不足道的误伤。

    他们结伴行走江湖断断续续有了不少年,受过比这严重太多的伤,难道还要那些人在这几日悉数前来致歉吗?

    这般想着,薛朝生竟是坐到了天亮。

    然后他提起剑,寒芒正对前方,慢慢走出了屋子。

新书推荐: 我那不着调的主人 天上掉下了个小神姬 惊莲 驾鹤乘鸾 退婚后他后悔了 误入永生世界先婚后爱 七零婆婆溺爱日常 在没有你的世界里 暗恋论坛贴 体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