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睁开眼时,四面并非黑夜,却也不是白昼。视野中灰蒙蒙一片,萦绕着比上岛时浓密千万倍的雾气,颇有种天地未开、混沌一片的朦胧与错乱感。

    “师兄?”

    程怀珍觉察到自己的记忆出现与前言衔接不上的空白,但她全须全尾立于此。

    于是她再度开口:“江烻?”

    迷雾连回声都不予施舍,仿佛这是一片不毛之地,徒留一片广阔无垠的空寂。周围的雾生得实在蹊跷,无论是蛛网般附着在脸颊上的潮湿感,还是混浊粗砺的颗粒感俱无,仿佛鬼怪吐出一口如真似幻的灰气,厚重到足以蒙蔽行人的双眼,却又轻盈到没有分毫属于真实的触感。

    程怀珍缓缓向前走着,左手扶在剑柄上,袖中短剑也隐隐漏出一抹锋利的端倪。

    她应当已经回到卧房,合衣躺在那张舒适度尚可的卧床上。若是有人将程怀珍从里屋搬到此处,莫说睡前边哼着曲调、边轻拍她脊背叫她入眠的江烻会一无所知,单是程怀珍自己的敏锐度,就足以应付浅睡中伸来的危机。

    除非是她自己走到了此处。

    程怀珍心有猜测却无处验证,只能留心声响,放轻脚步,顶着满天交织混杂的灰纱保持警戒,向前走去。

    操纵这座岛屿的木偶师又要将怎样的图景呈于她面前呢?

    抑或者说,她将如何在这幻境中获得濒死时方才有的走马灯呢?

    难道这离魂岛主真是全知全能的神明?

    程怀珍并不信任这一点。她认为人拥有哪怕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死角,她也并不觉得这里真是个可以让人魂灵脱体,升华至触碰天庭的福地。

    “小珍,你看爹爹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眼前木刻的蝴蝶单是造型栩栩如生。若是摆弄上头精巧的机关,还可以翕动触须、张合翅膀。

    但它早就碎了。它甚至不是碎在程怀珍与故乡的诀别之日,而是因为一个年幼的孩子希望它飞,飞过高高的围墙。于是它摔坏在草地里。

    程怀珍没有看它,也没有看献宝般捧上此物的亡父。

    “小珍,爹爹还想看你最后一眼……”

    父亲也没有说过这句话。程怀珍没有丝毫顾念,一味向前走,寥寥几步充斥着父亲或是关爱、或是泣血的喋喋不休。她目不斜视,冷漠地听着那些或真或假的话语再一次逐步变成声泪俱下的哀求。

    程怀珍一次都没有看向父亲,直到有一物沉默地拦在前路中。

    她那先被剁了十指、再被割喉的父亲死不瞑目地陈尸于前。

    她应该犹豫了。毕竟在父亲死后,程怀珍有一段时间总会回忆起那双死死瞪着天的眼。而她曾想把它们合上,想得双手发抖,浑身控制不住哆嗦,冷汗和眼泪交织在一起。那时的程怀珍还在流浪,往往蜷缩在洞穴里反复想这件事,风餐露宿,无处果腹。

    但那是过去。

    那么多年过去了,现在的程怀珍不想了。

    所以,她依旧没有给予哪怕只是一个淡淡的垂眸,从尸体旁边绕行而过,冷酷到足以让一些格外注重孝道的村镇举全乡之力擒拿,用尽恶毒之语咒骂。

    “程怀珍,你哭什么!你有那样一个爹,我还没哭呢,你好意思吗?”

    仍旧存活于世的活人此刻踩着逝者的尸体攀上程怀珍的脖颈。声音的主人就在这岛上,她不得不对此记忆犹新。因而无论是内容还是语气,都格外得生动鲜明。

    “你跟你的好爹爹骗了我们仨。你哭成这个丑样子,卑鄙的只会是你。”

    昨日的幻影出自余铉尘。他咬牙切齿,义愤填膺到轮廓有如波纹一般或隐或现。

    程怀珍清楚他的愤怒不是无缘无故。她向前走着,声音伴随她未曾停息的脚步,咀嚼她永不会被消化的原罪。

    “我们不要你了!你去哪儿都行,或者直接回你的大庄子去!我都不管了。”

    “要是让我看到你跟上来,我余铉尘就当替天行道,斩了你这坏人!……”

    幻象真实到几欲和现实严丝合缝地重叠,一字不差,一字不落。

    只是,不管那逐渐刺耳到失真的音色多么执着于连血带肉地剜心,如今的程怀珍已经不会陷入不辨真假、痛苦难耐的囹圄之中。她实在太清楚自己正在经受的这一切,甚至因此修正了记忆中的错误:她并没有泪流满面地接受诘难,最终号啕大哭;那时的程怀珍极力克制住抽噎的声音,因为她明白自己不管做什么,都不再是个好孩子。

    现在的她甚至没有和余铉尘对视,没有站在和他相对的另一边。要想混淆,未免也太强行了。

    程怀珍清楚地明白差异,所以她步伐清晰地向前走,没有理会。即便是微微皱起了眉,也不过因为这个“余铉尘”太吵闹,聒噪得让她想要伸手掩一掩饱受摧残的双耳。

    “……”

    他终于不吵了。程怀珍无形中稍微松了口气,克制住想要庆幸地揉揉太阳穴的欲求。

    “小珍。”

    记忆中的幻影时而咒骂,时而献媚,往往一体两面。而这轻唤她的声音温柔到单纯,似乎更具蛊惑意味。

    只是,程怀珍并不确定前方是否是路的尽头。纵使那人显出江烻的面目,像是早已经耐心地候在那处,一见她便微笑,说他等了她好久,她并未就此感到沉沦。

    “今日着实热得很。师妹还走了这么远的路,快过来喝两口茶解解暑。”

    江烻有时说话比这要肉麻得多,此话入耳也确实挺有模有样。

    程怀珍稍作停驻,双眼紧紧锁定那张没有破绽的脸,一时间计上心来,遂从袖中取出短剑。

    那人并未露出惧色,只是温柔而亲密地眉眼弯弯,像是因为这里没旁人,准备程怀珍一上前就将她揽个满怀。

    程怀珍将惯用的左手包裹剑柄,锋利的刃随即在右手臂上划出一道血痕。她对痛楚面不改色,只是聚神于那张连人皮面具也一并还原了的脸,把渗出血的手臂展示给他看。

    “江烻”没有露出除笑以外的表情。

    心上了然,程怀珍面色倏忽一沉,袖子一抖,将染血的短剑利索装进。

    “滚。”

    这之后,程怀珍独自一人走了很长一段颇为安宁的路。其实严格来说并不算安宁,只是程怀珍早不像幼时那般极其害怕话本中渲染形容的精怪异声,反倒能清闲到走出重重迷雾。

    迷雾尽头是厅堂敞开的门。

    让程怀珍能够确认自己回到现实的,正是进了厅堂以后坐在左侧从末位数第一把椅子上的杜徽。

    她是这里的唯一一人。

    现在增添一人。程怀珍轻手轻脚跨入门槛,衣带飘拂的剪影连同帝释青作的衣裳,引得杜徽不得不对来者抬首以观。

    她的神色迷蒙中透露些许戾气,看向程怀珍时竟有几分无厘头的仇恨。

    “看到第一个出来的是我,你很吃惊吧?”

    理性上,杜徽清楚自己恨谁都不应恨程怀珍,因而这仇恨又好像是中空的。其实方才经历的一切更应当叫她心虚,而非促使她失言,尖酸刻簿地作这冒昧至极的开场白。

    刚说完,杜徽便能感受到自己那两半黏糊糊的嘴唇哆嗦着粘合到一块,不听使唤,像是极冷。

    “……抱歉。”

    ——就像回到她不愿回想的过去。

    那时的杜徽年少气盛,自尊心容易变质,比现在难相处得多。她单方面看不惯程怀珍,有时不免借着对方不熟悉行走江湖那套规矩、时常笨手笨脚得要人教的“题”发挥,严厉训斥完还要阴阳怪气几句才肯罢休。

    这种似曾相识的不成熟令杜徽尤感耻辱。她自觉失态,一时不由低下头紧攥扶手,就要勒出血痕自惩。

    “无事。”

    程怀珍没有坐下,反倒回答了杜徽最初提出的问题,“你第一个走出来,我不惊讶。”

    程怀珍不会想象杜徽一路上究竟经历了怎样的诘责与引诱,她说过自己不擅长揣测别人的心意。但程怀珍无疑相信,从前结伴时酒对她赏罚分明,从来不吝啬帮助的姐姐一定会以其磊落风范应对自如。

    从腰间取出玉瓶,程怀珍递与她眼前。

    “喝了。”

    白净的瓶身雕有玉兰花的纹路,乃是江烻一手所制。里头闻起来便觉其辛辣刺激的药液乃是出自程怀珍之手,虽在外表上跟江烻的药丹不同,功效却差不太多,主要还是味道没有那般好。

    杜徽没有质疑,将之一饮而尽。

    味道确实不佳。她皱了皱脸,未曾抱怨一语,把空瓶放回程怀珍敞开的掌心。

    稍等片刻,杜徽便觉头脑清明许多,心上也无刚刚那种磐石积压,分毫透不过气的烦闷与躁动。

    “这般好的东西……”

    目光随程怀珍的手移到旁侧的桌。旧日的影子步出幻梦来到现实,平和地倒了茶——那茶水还温馨地升起袅袅热气——再将茶杯递与她。

    杜徽紧握茶杯,道:“……可以浪费在我身上吗?”

    眼前的女子微摇头,似感不悦地回答她:“不是浪费。”

    从那双情绪单薄的漆黑眼眸里,杜徽领会到隐晦又令人安心的脉脉温情。因此,她几乎要顺势而为,脱口而出,询问程怀珍是否怪自己利用她。

    ——如果说那些直戳人痛处的影像是她从未彻底化解心结的象征,那么杜徽不得不苦涩地承认一点,自己这辈子都解不开了。

    她心中有愧。愧疚比起单纯的情绪,更像是一种难以磨灭痕迹。既没到阎王爷的地盘报道,她就必须要经受现世的煎熬。这世界再不公平,人性却不能失了本色。而正是这本色,使得罪恶更容易凸现。

    因此,杜徽最终只是抿了抿唇角,望着不得半分人气沾染的门口站了起来。

    这不是个适合叙旧的地方。她得把精神重新紧绷起来,而非心心念念着要情真意切地叫一声“怀珍”。再这般铺叙下去,就不单是自己丧命的事情了。

    “他们恐怕不会早了。”杜徽忧心道,“我得去——”

    就在这时,程怀珍轻轻压下杜徽抬起的手,温和地制止她。“我去寻。”她先前一直没有坐下,就是在等这一刻。

    “你不要随意走动。”

    程怀珍不作让杜徽重入险境的打算。既有黄沙村的第一回,她从来不介意第二回。“我过去找,你不要死。”

    “……”

    “我们说好了。”几句话的时间是程怀珍必须要耽误的,躲不开,“在这,你现在就把话说清楚。”

    “我不会死。”喉咙传来痒意,连带着眼睑发涩,杜徽对她道,“……我也不走。”

    程怀珍微一点头,转身离开,一道坚毅如岩的身影逐渐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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