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贰

    薛朝生的伤势确实严重。不单单是遍布的皮肉伤,左臂还摔伤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这其中还有几天必须滞留在这座蹊跷古怪的岛屿之上,而他将以残缺之身面对,无疑更容易招致死亡。

    “你在说什么?”

    薛朝生口中念念有词,神神叨叨的。杜徽稍靠近些,就因听到细密如千万个小虫聚集的咒骂声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他精神状态极糟。即便江烻灌过了药,也只是让薛朝生脱离化作实体的噩梦。现如今看来,恐惧依旧深深地驻留在他的心与眼中,几乎让他越过那条界限彻底癫狂。

    “……”

    杜徽脸色不佳,与余铉尘相视后认命地接过他手中的新一盒膏药。

    此情此景确实让余铉尘开不了怪罪的口。他本来还想损薛朝生几句,说他“还好意思往这边走”“在那边不是挺好如鱼得水的嘛”,结果对方成了个满口辱骂的精神病。

    到现在,厅堂内依旧只有六人。

    杜徽环顾四周,问余铉尘:“你来的路上有没有看到司徒炯?”

    “来时的路上”?余铉尘闻言,将脸憋得脸红。当时的他只顾着心觉耻辱,以及因为那一点昨日的幻象恍惚,哪里顾得上周围危险莫测的环境。

    余铉尘刚想矢口否认,申鸣鹤却在远处开口。“司徒炯已经死了。”

    她轻描淡写道,“应当是被蒙了心智,把自己砍死了。”

    一块一块的,教那些鬼魅般出现的仆从又出来,铲起来收殓走,也算全乎了。

    “谁死了?”

    应激地抬起头,薛朝生死死盯着申鸣鹤。“谁死了!”他确实有点疯。薛朝生若是清醒着的,千不该万不该用这种质问的语气叫出口,粗暴地向摸不清底细的人求答案。

    幸亏那申鸣鹤也不是心胸狭隘之辈。“小兄弟,司徒炯死了。”还算耐心地重复道。

    薛朝生一愣。

    众目睽睽之下,那张尽显痴傻之色的面庞忽然使尽浑身解数地一皱,像是极度喜悦后的一个大喘气。

    他喃喃自语:“死了……死了!终于死了!”说罢,薛朝生脸上焕发出极其诡异的光彩。他抬起刚被杜徽上好药固定在一旁的左手,不顾她阻拦地动起来,狂笑着去鼓右掌。

    杜徽满脸愕然。

    “死得好!死得好!砍死,全都砍死!哈哈哈哈……呃!”

    中断闹剧的是那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之人。

    “闭嘴。”程怀珍面无表情地故技重施,泼了薛朝生一脸药,让他好好醒一醒神。

    干练的一洒也让余铉尘重温那股摄人的凉意,在旁边抖了一下,缩了缩脖子。

    这种感觉一定没有薛朝生不由自主发出的怪声令人毛骨悚然。心上一愣,余铉尘随即因这种感受陷入羞耻之中。

    程怀珍面有不悦,俯视薛朝生道:“你不知道自己需要休息?”

    “啊……呃。嗯。”

    薛朝生迷迷糊糊应了几声,双眼的狂意逐渐退潮。他暂时消停下来,手臂垂下,安静地让杜徽重新给自己包扎好。一时间,厅堂内徒留窸窸窣窣的缠绕声。

    而在这不纯粹的静谧中,有人心存疑虑,有人静候佳音。无论知或不知,想或不想,暂且无一人有离开之意。

    急促的步履声愈发近了。

    早已放下茶杯,此时程怀珍身形微动,撑在右扶手上的臂弯轻描淡写接住下颚。她的左手在桌上一点一点,很轻,与此同时视线投向门外即将驻留的最后一人。

    不,他没有停在那里。来人憋着一口气跑进来了,连带着脚踝上勾连的薄衫。

    那原是云端一缕虚无缥缈的烟,却在他断断续续的踩踏下沾染尘世的污秽,白一段、灰一段。

    它的主人应当早已和尘世的垢不分你我地紧拥在一起,不知它如何脱了凡肉的桎梏来到此处。

    不管不顾闯入的是冯嘉。他跑得头顶发丝乱绽,和着满头大汗黏在额与脸颊,从不离身的儒巾早不晓得该向哪处寻,许是路上就跑掉了;由于实在慌张,鞋子都跑掉了一只,那件叫人不得不眼熟的衣服却还死死缠在脚上,像是将淬了毒的獠牙径直嵌入血肉,不吸干不罢休。

    “救命——救命!”

    慌乱容易出错。冯嘉迟迟没能够摆脱那死人的东西,愈发显得它像是活过来一般,非得附在能出气的玩意儿身上索命,惹人惊惶。“你不要过来!不是我干的……不是我……”

    他哀求着:“求你们救我……”

    若是方才的薛朝生,定要指着这没了倚仗的滑稽东西大笑不止——得幸见了这般好的猴戏,为何不发笑?只是,既然理智回笼,他断不能再逞一时的意气。

    “冯兄,你何必向我们求救。万一我们要帮你,结果被你反咬一口惹祸上身,谁来替我们申冤呢。”薛朝生已经缓过神来,就好像未发生方才那串事儿一样自如,慢条斯理地说几句绵里藏针的风凉话,话中意有所指。

    他自是不可能去解救那只被烫得四处乱跳的蚂蚁。如是心想,他用余光把另一边的三人挨个看过。无人要动。

    这让薛朝生颇为懊恼,懊恼自己兜了一大圈,失了最基本的识人本领,竟到现在才看出谁和他站在一边。

    只是懊恼归懊恼。既然还有这么多人没死成,那就不算太晚。“徐管家来了。冯兄,你也不必像这样恳求。他一定乐意帮你,举手之劳的事。”

    程怀珍亦闻声看向门口之人。徐管家刚在两旁挂好灯,燃的是两束寻常的红色火焰。

    这味道。程怀珍面有不愉,眼神在他身上许久没有移开。

    ‘那是……应该不错了。’

    此时急切地跨过门槛,冯嘉因一件破衣服不堪其扰的模样便离来者更近一步。

    “还请您稍微冷静一下。”徐管家道,“您的腿上挂了东西。烦请您少安毋躁,站定片刻,方能让鄙人尽一尽仆从之能。”

    若是刚刚,冯嘉肯定听不进去——至少他表现出来如此。“……求你帮帮我!……”他声音中饱含人走茶凉的凄然,颤颤巍巍间就要向这仆从下跪。

    然而,这岛上一人之下的元老、向来代表离魂岛颜面以鞠躬示人的忠仆无疑精通待客的礼节,此刻先一步单膝落地,然后慢慢给冯嘉解开那绕在小腿上的白色幽灵。它本该沾满血污,和梁术一起躺入那虽然名贵、却非量身定做的棺材里。但现在,它身上的几个的肮脏鞋印来自冯嘉的踩踏。

    程怀珍垂下眸,接过江烻捧来的茶盏抿了一口。

    徐管家解得很顺利。一举一动,无不是严丝合缝,妥帖顺畅。

    它若是还穿在梁术身上,旁观者自能辨别出哪边穿过哪头,这里是前面,那边是后头;如果像这般,处在仙风道骨四字的对立面揉作一团,程怀珍就认不出来了。

    她应当捧场地说一句“果真是见多识广的离魂岛中人”么?

    将茶盏放回桌上,程怀珍握住江烻的手。他便也在回握中保持沉默。

    现在不是开口的时候。

    “这是您的物件么?”徐管家提着解出来的幽灵,以卑贱之身作了冯嘉的救世主。“若是您的衣服,鄙人会在洗净后命人送去您的卧房……”

    “不!不是!”

    冯嘉脸无血色,激动地在空隙间连咳好几声。“扔掉!快……快扔掉!”

    徐管家不多问,恭敬应一声是。

    那白衫被捉走丢弃了。如此,冯嘉逐步不喘粗气,竟也勉强将镇定的时间延长,无需多吃几味药治疗,或者像先前两人那样被泼一脸水,还算安适地坐下。

    自知不受人待见,他缩在扶手椅中默不作声。

    “午时会将午膳陈予诸位。”

    留得片刻寂静,徐管家重又出现。“岛主宅心仁厚,对诸位的经历很是心痛。届时将会有所补偿,敬请诸位用饭之余笑纳岛主的心意。”

    司徒炯一死,倒无人再叫嚷“你们肯定下过毒”,还有些冷清。场面落入另一种沉闷间极富压抑感的氛围中。

    动手脚是肯定会动手脚的。但从这几桩看,他不会明着来,而是要暗搓搓地见证一场可用“自取灭亡”凝炼概括的丑恶人性剧。

    “诸君自便。且容鄙人先行告退。”

    徐管家前脚一走,后脚申鸣鹤便对冯嘉开口,道:“你要同我走吗?”

    “……什么?”冯嘉一脸懵懂,像是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紧接着,他脸上绽放出希冀的笑容。“可以吗?”

    程怀珍在此时微微侧首。

    “当然可以。”

    申鸣鹤的确很容易给人以敦厚之感。“应当说是,我护你家去。”她循循善诱,“你既然已经好了,我也少些顾虑。只是这儿有些人,却是你我不得不防的,不如结伴而行——”

    “什么意思?”程怀珍眼神倏忽间犀利起来。

    申鸣鹤笑看她一眼,几分挑衅自然而然融会其间:“你何故要搭话?我又不要你们中的谁承认。这也是为你们好,彼此留些颜面。你倒好,在这里不解风情。”

    与外表恰恰相反,申鸣鹤虽不常做,但对油滑措辞可从来不是一知半解。她知晓自己的头号敌手是谁,因而将话术显于此处。

    没有永恒的敌人。既然迟早要起冲突,不妨先挑个硬的捏捏看。那些软乎的总是一捏就瘪,而且往往唯恐自己被波及,恨不得躲到地底去。

    “我看,你是要把他带到无人处……”程怀珍眼眸一沉,言不尽意,“你要我允许你做这种事?”

    “什么事?‘夜归人’不妨说清楚。”

    程怀珍不接话。

    冯嘉则在左顾右盼,因为二人的冲突有些心神不定。

    “意思是,不能单单叫阁下去做。”江烻适时开口,“我们与阁下同去。这岛上险关甚多,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这下,申鸣鹤不可能再不理解二人的言下之意。

    她冷哼一声。“好一个正气凛然的夜归人,好一个忠心耿耿的梅香客。”申鸣鹤语气不妙,僵持间手往身旁探去,要紧握那柄重锤。

    见状,程怀珍亦扶剑。场面一触即发。

    “阁下就这般着急吗?”江烻温声询问,语含威胁,“着急赴死的场面,在下倒是没什么机会看见。”

    “……狗仗人势。”

    “过奖。”

    念及两人一齐出手时何等要命,申鸣鹤终究没有轻率出锤。的确,她是有点生还的几率,可希望实在渺茫。“……你们想跟上,那就跟上吧。”

    无论如何,她无法无动于衷,说话时抱有礼节性的善意。

    一行人便在此挥别。

    冯嘉并不理解自己何时变得如此抢手。程怀珍的话提醒了他,不过既然有敌对的两波人互相牵制,也不必那般恐惧。身在此岛,本身就是被置于危险中,选择也不在于孱弱的他。

    “多谢各位。我的寝居就在那处……”

    就在这一瞬间,申鸣鹤挟持住冯嘉,扼住了他的要害。

    “果真如此。”程怀珍沉声。

    申鸣鹤拖着冯嘉缓缓后退。

    “二位实在碍事。”此刻的申鸣鹤反倒不像刚才那般将敌意外露,“我在这里替二位解决一个,难道不好吗?”

    “救……救我!”

    申鸣鹤是个习武的粗人,人高马大,手劲强悍到足以把冯嘉勒断。他在申鸣鹤的臂弯下面容扭曲,一双腿凭空乱蹬,挣扎到眼球充血外凸。

    像是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那享誉江湖的夜归人把持着剑,竟是默然片刻。

    “那你动手罢。”

    冯嘉吃惊地瞪大眼睛。下一秒,他就软塌塌地滑了下来。

    最后一秒,他听到的是申鸣鹤满意又嘲讽的一句“看来‘夜归人’也没有那么冥顽不化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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