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叁

    “他就是岛主。”

    申鸣鹤才讽刺完程怀珍多变的原则,就听她如是平静宣告。“他不死,最后活下来的必不可能是你我。”

    非是这个看似窝囊,实是扮猪吃老虎的文弱书生不可。

    “……什么?”申鸣鹤笑容消逝,脸色一变。

    程怀珍没有多加解释,而是自说自话。“我准备揪出徐管家,让他直接带我们去取各自要的东西。”她道,“不需要再死人了。”

    “不……我是说,你准备怎么找他?”

    这对申鸣鹤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她花了点时间镇定,然后询问程怀珍的打算。“他神出鬼没,你我无人知道他居于何处。”

    低头看向地上的尸体,申鸣鹤蹲下试了试鼻息。她虽然自傲于干脆利落的手法,但也严谨地复查了一番,防止遗漏。结论是他死得很透。

    “既然你说冯家是岛主,他可能知道。可惜他死了。”申鸣鹤道,“怎么办?”

    程怀珍答:“揪住中午送饭的人。”

    “……小心为上。”申鸣鹤面色有些凝重。仍不知程怀珍如何识认出身份,她想,能排除一个未知的危险总是好的。

    程怀珍点头。

    岛上的雾气重又开始浓郁起来。若是因为岛主之死,岛上之物皆失了掌控,那么这之后虽不用再自相残杀,仍旧有不小的隐患埋伏。

    程怀珍和江烻逐步消失在浓雾深处。

    这片空地此刻只剩下申鸣鹤。她没有立刻离去,而是先把冯嘉的尸体扛进屋内,捆在座椅上安置好,再环顾屋内陈设。对于程怀珍的说法,她还是心存疑虑,所以试图在这儿找出些许蛛丝马迹。

    若是梁术和司徒炯的死都和冯嘉有关,申鸣鹤不信他有通天的本领,叫这里了无痕迹。

    然而,无论申鸣鹤如何翻箱倒柜,试图穷尽隐秘之处,冯嘉还真就和他那张脸一样清清白白。

    难道夜归人猜错了?

    申鸣鹤最后将目光投向那张格外显眼的案几。研好的墨早已干涸,彤管搁于青绿如云的笔山之上。一叠纸夹在书页间,露出泛黄的翘边。

    冯嘉是书生,喜好读书写字并不奇怪。只是他还能在此处舞文弄墨,心思未免有些太过沉稳了。

    “……!”

    那叠纸上赫然是两篇抄写的往生咒,字迹同厅堂屏风上的一模一样。

    也就在此刻,申鸣鹤陡然察觉到危险。来不及回头,本应死去的“冯嘉”骤然出现在她身后。

    ——一道凉风撕裂了寂静。

    午膳甚是丰盛,足有两荤两素再加一汤。一整条红绿簇拥的剁椒蒸鲈鱼,半只芡汁淋漓的酱鸭,一道煎口蘑,一盘凉拌秋葵,再来一碗野鸡汤。香气浓郁,引人食指大动。

    程怀珍能吃辣,不过她并不着急。先拣两筷子秋葵吃,再饮下口蘑里鲜美的汁,她将这几口一一咀嚼尽,似乎也在几个呼吸间放松下来。由着江烻盛一碗尚且温热的汤来喝,程怀珍口念“多谢”,接下来倒不劳烦他掐一块丰满的鱼肚肉伺候,自己先寻去吃了。

    “怎么了?”

    眼见程怀珍神色严肃了好些,江烻忙询问道。

    程怀珍用筷子轻轻点着鱼腹,像是诊疗般换了几个地方。这下,江烻不能再听不出其中异样的声音。

    筷一夹,再一掀,程怀珍撬起鱼肚,露出里面包藏的物件来。

    不多不少,恰好六枚蓝白色珍珠。

    “补偿?”

    挑出一枚,程怀珍以其对准墙上那动弹不得之人的眼。即便是她这种不识货的粗人,也知道若是拭去表面腌臜,它该有多么璀璨,多么惑人心神。它值得一场浴血的争夺,哪怕尸横遍野,也在所不——

    “……不要看久。”程怀珍眼神一凛,筷子把珍珠一撂侧过脸,随即出言警告江烻,“它不正常。”

    然而,江烻只是一边用揩布擦拭着剩下五枚,一边神色如常地注视着她,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再无趣不过的活计。

    “我没看。”他温和地宽慰道。

    这不是江烻要的稀世珍宝。更何况,付出蛊惑与迷恋早已成为深入骨髓的习惯。这让人很难再去执着于求索一时的热烈,因为追随寻常的潺潺溪流更让人心安。

    眼前警惕的女人让江烻心安。

    不过,此刻的他的确不算愉快。毕竟按照原计划,擒拿了送饭的,他们可以还算轻松悠闲地享用一顿味道尚可的午餐,而这个插曲害的程怀珍吃不了午饭。

    “夜归人”不能放松地好好吃一顿饭,对“梅香客”来说是天大的事儿。此前有过例子,毕竟江烻的脾性捉摸不透,出手二十分的狠辣,得需程怀珍拴着,教他不为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发作才行。

    不过,回想起来,他那天发作是有正当理由的。

    “为什么是六个?”

    见他无碍,程怀珍不再就方才的邪性瞬间多加言语。她望向衣角被短剑扎在门上,四肢被紧紧束缚的蒹葭——这是程怀珍和江烻的饭前热身。

    “如果要给补偿,应该是两枚。”程怀珍道,“你们给多了。”

    “……”

    蒹葭不言,死了一般。

    程怀珍心下了然,让江烻将六枚珍珠包了走。然后,先去拔短剑,再给蒹葭松绑。

    “带我们去见徐管家。”她左手两指抵在蒹葭喉管,便是他不从,她就要不客气。

    蒹葭不抵抗,慢慢向前走。

    雾气很重。江烻拔剑候着,中途喂程怀珍吃了药丸,自己再吃,缓解毒素。

    程怀珍心中则在估摸时间。她确信蒹葭领他们来到了一片外人未曾有机会开发的地带,一间狭小而古朴的厢房未曾谋面,便随蒹葭脚步骤停而横于眼前。

    依旧挟持着蒹葭,程怀珍逼他多走几步到那台阶上,看他敲上两敲。

    “笃笃。”

    这两声无端含着冷意。“嘎吱”一声作答,门向内敞去,显出黑黢黢的内里。此处似一个狭小的牢笼,而开门者如是到了笼边。

    “冯嘉死了。”

    程怀珍对徐管家开门见山,“岛主死了,带剩下的人去藏宝地。”

    闻言,他默然片刻,面无波澜地微微鞠了一躬。

    “岛主游玩得很是愉快。”徐管家道,“并无遗憾。”

    “是吗?我怎么觉得,这是还未尽兴的意思。”

    江烻笑里藏刀,将那装珍珠的小袋递出发难:“本就无福消受自己那份宝物,还叫我们一下子将旁人的一道消受了。”这是要让补偿变成新一轮血战的饵食,有意给两人添堵。

    徐管家并不否认,道:“下人做事惯有些笨手笨脚的。程少侠,江少侠,还请担待。”

    不咸不淡的一句,草草抵过尚未发生的纷争。

    “罢了。”

    “程少侠大人有大量。”作了个分毫不敷衍的揖,徐管家看向依旧和死人无异的蒹葭,打发他去自己的房中歇歇脚。

    门合上。之后转向二人:“既然如此,鄙人先将二位带至百宝库。至于其他贵客,自有仆从将几位召集。”

    “人齐了再进。”程怀珍要求他,“不齐,我们不进。”

    “是。”

    徐管家应答,“烦请两位少安毋躁。无需太久,其余四位就会到来。”

    “也不知是四位,还是别的数。”

    江烻微笑着讽刺一二。

    毕竟,若是有人实在要做倒霉鬼,他的好师妹再怎么心善,也不能包揽阴间的活计。

    前路由迷雾笼罩,和上岛时的所见如出一辙,甚至要更胜一筹。

    或许是因为来时吃了药,程怀珍并未觉得有何不适。而对岛上地形了如指掌的徐管家虽能够毫无犹疑地赶往目的地,却开始断断续续地咳嗽,看来是遭了这阴毒之地的反噬。

    “你没拿灯。”

    程怀珍的目光已然细细地描摹过他的后脑勺有好几遍。他装扮得严实,有心成为扑朔迷离的一部分,但程怀珍已对自己的疑问有了确切的答案。

    她的提醒没能让徐管家停下脚步。然而他的声音愈发接近凄切的咳血,真正油尽灯枯一般,令人犹觉喉咙一腥。

    “停一停。”程怀珍左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与其说是轻盈的一搭,不如说是烙铁似的用力一钳。

    她在攸关性命的事情上向来有些粗暴。“把药吃了。”程怀珍拧着徐管家的肩膀,伸出的手心是药丸。外形和那邪门的珍珠近似,但可不是害人的玩意儿。

    “你不能死这里。”程怀珍有些严厉地说。

    “……多谢。”

    不得不暂时停下脚步。徐管家伸出苍白的指尖,也不多疑,径直把那药吞了。

    “我现在可以继续走了吗?”

    审视的目光自侧后方而来。“可以。”程怀珍说。

    三人继续向前走。

    雾气消散,视野逐渐开阔起来。鳞次栉比的楼阁彻底落在后面,如同断羽群聚的乌鸦。他们从污垢的瓦灰走向澄澈的纯白——而他们停留的此处白净得有些刺眼。

    程怀珍微微仰起头。她看见,所有的芜杂在触及真正的纯洁时作鸟兽散,所有的飘渺在这一刻落入光明而广阔的大地。

    那是一座纯白色的佛寺。

    它巍峨,却不足触碰天际,否则会惊起屋檐下三三两两窃窃私语的乌鸦;它熠熠生辉,却因为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翳,难以彻底阻断那点一往无前穿透云层的阳光——这岛上的外来者何止一群乌鸦般觅食的人,还有周而复始投射而来的阳光。

    “这边请。”

    回首间,徐管家已经站在门前。

    “这寺庙……”

    走近些能够看得更真切。江烻若有所思,欲言又止间笑着摇了摇头。“真是奢侈。”

    象牙,玉石,珍珠。这佛门净地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宝物。

    走上白玉台阶,再跨过沉闷的门槛。既是没有牌匾的佛寺,那这里供奉的是哪一尊,便要等进入才能一探究竟。

    这里什么都没有供奉。

    映入眼帘的四壁,遍布佛经。那些拖曳的墨迹,狰狞得好似垂死之人挣扎间留下的惨烈鲜血,看着叫人冷到骨子里。

    这里不是佛寺。

    说是佛寺,实在有亵于头顶三尺俯瞰人间的诸神。

    “杜姑娘。”

    瞧见来者,杜徽江湖气地一拱手。余铉尘对来人仍不改警惕之色,薛朝生则吊着只手臂苍白地看向别处,心神不宁的模样。

    来人正是申鸣鹤。她由那腹部绣有杜鹃花的仆从领着去,便在半道碰上三人。他们是由一个叫睡莲的仆人带去的,这睡莲原来单侍奉杜徽一个人,这般也省下人力精力。

    “我们不妨结伴去。”申鸣鹤道,“也不知这路上能否安生。我们彼此照应,想来会好些。”

    她若铁了心,杜徽不好拒绝。实际上她现在还一头雾水,不知怎么会天降喜事,直接就要去终点交差。

    杜徽疑心是程怀珍成了事。“好。你我同去。”她应道。

    在路上,申鸣鹤跟她大体说了缘由。“看来那跟耗子似的书生还真是这离魂岛的岛主。”申鸣鹤不忘感慨,“人不可相貌哇。”

    “我虽察觉到些许蹊跷,却没往那块儿想。唉,这么说也是马后炮了。”杜徽同她攀谈,“只是后辈仍有疑问。这离魂岛的传说可不是十几二十几年间的新鲜东西,岛主怎么会生得那般年轻?”

    一丝难叫外人察觉的迟疑惊掠过申鸣鹤的双瞳。这情绪难达眼底,下一秒便教一种平淡干涉了去。“这离魂岛上天材地宝不少,即便是有永葆青春的玩意儿,也不奇怪。”

    杜徽笑:“也难怪这么多人趋之若鹜。”

    二人一路说笑着,且路无危险,就这么还算轻松地抵达目的地。

    甫一看到那洁白无垢的寺庙,杜徽寒毛直竖。无他,这地方实在和神圣无关,只会让人想要背道而驰,心生恐惧。

    更何况他们深入了这岛屿的腹地,要去探求最后的谜底。

    临门一脚,杜徽顾不上和等候在此的程怀珍装作生疏地稍稍寒暄一二。徐管家已经挪开了那唯一色泽辉煌的澄黄拜垫,将通往地下宝库的门掀开。

    出乎意料的是,透出昏黄亮光的洞口并非鬼气森然,而是散发出一种温暖到要叫人心安好眠的龙涎香味。

    “你先下去。”

    程怀珍平静道。

    徐管家看了她一眼,不多说,第一个走上了向下的阶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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