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伍

    “真是费了好大的工夫。”

    程怀珍拿到《百种暗器谱》后当场烧了。实际上,徐管家引她停留的地方远不止这本害人灭门的“宝贝”,还有许多只在传闻中见过的秘籍。而她只是遵照斩风堂遗孤的心愿让它化为灰烬,不对别的物什打半分注意。

    一转头,徐管家悄无声息失去了形影。她一定身怀保命的本领,只可惜程怀珍没有正面向她领教过。

    到了地面,雾气已是彻底散去。自上岸起,程怀珍一路记忆,心中对岛上地形断断续续描出大概。一行人好歹也到了来时乘船的地方。

    “你们先走吧。”

    程怀珍作了最后走的打算。无他,若再有人不依不挠,她和江烻应付得来,其他人不一定应付得来。

    最后敲定杜徽等人第一个走,申鸣鹤第二个,他们断后。

    在小舟第一次满载三人离岸前,杜徽也不顾不知内情的外人在场,上前紧紧抱住了程怀珍。

    既不道感谢,也不言亏欠,杜徽只是紧紧拥住她。“……再会。”然后她如是道别。

    “再会。”

    程怀珍没有在拥抱中让她落单。

    而现在,程怀珍闻声微微侧首。“确实费了不少工夫。”她道,“然后,你就这么放弃了?”

    申鸣鹤想要的东西同样扑朔迷离。在知晓求取最珍贵之物的杜徽等人拿到“离魂”后,她竟然轻巧地选择了空手而归。

    “那怎么办?药只有一枚。都到这种时候了,好不容易被放了条命,我珍惜都来不及,难不成还要争一口气?”

    申鸣鹤笑道,“你可得了吧。我这一路陪你演,老东西是揪出来了,就是差点把自己搭进去。得赶紧回去压压惊。”

    她亦看出冯嘉身上的蹊跷之处。为了不打草惊蛇,申鸣鹤和演戏时有模有样的程怀珍一唱一和,趁机顺水推舟把放松警惕的岛主悄无声息杀了。虽料想对方可能有后手,申鸣鹤却分毫没想到岛主在金蝉脱壳以外,还让她无知无觉作了内应。

    不过,结局是好的,这也足够了。

    “……”

    缄默无声时,程怀珍不太相信申鸣鹤的说法。

    这时,小舟出现在视野的尽头,像另外一个世界朝这片镜湖丢下一小片沧桑的叶。

    “‘我不会对他们仨动手’。你若担心的是这件事,我直接告诉你,叫你放一万个心。”

    她笑着向前走出几步,再回头看程怀珍。“而且,比起杀几个没必要的人,哪天和你能在天涯海角再会,这对我来说好像更要紧。”

    申鸣鹤踩上船,回望逐步远去的岸。

    “我们有缘再见!”

    程怀珍虽不信申鸣鹤放弃求取宝物,但她信申鸣鹤后面的话。

    “再见。”

    结束此行,程怀珍准备先给斩风堂遗孤事情已经办妥的准信。她已经给对方写过信,但想着或许面见更佳,交待完毕后再回山上休息不迟。

    她想得周全。然而程怀珍很快收到回信,大意说是听到消息安下了心,不必劳烦两人一趟。

    “也是好不容易得来的清静。”江烻道,“师妹,你我便领了他的情罢。”

    程怀珍点头:“也好。”看那孩子的样,像是厌倦了俗世多余的来往。

    因此,彼时的程怀珍没再匀出心力扮演另一个陌生人,而是和江烻以本来面目去客栈外繁华的城街买了当地的吃食——这方面江烻是万事通。休整不是从回山,而是从这时已经开始。

    他们结束采购返回。

    “……怀珍。”

    蓦地唤住程怀珍的人,正是前不久才分别的余铉尘。只见他脸上一片不知是羞还是恼的红,吞吐着。

    “我有事……想和你说。”

    余铉尘的确觉得无颜见人。原先这三人今日就要启程,结果巧得很,薛朝生中午看见程怀珍和江烻在此下榻。他连招呼都不打,灰溜溜回房告知两个同伴,像是腰腹还在因为那一脚隐隐作痛。

    既有幸同路,薛朝生还在后怕,便想着多两个武功高强的护卫。

    当然,他不可能明面上摆出。他要试探余铉尘如何想。“本来那魔窟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这是老天爷赐给我们的。你就不想把珍姑娘留一路,跟她叙叙旧?”

    “……哪里有!”

    余铉尘霎时面红耳赤,前脚否认,后脚推同伴上前。“杜徽肯定也想!你别看我,让她去说!”

    然而杜徽还在因为薛朝生的话愣怔着。

    ……他明明知道,却还要害怀珍。

    但杜徽没有对此作哪怕只言片语的质问。或许是因为疲倦敛下了情绪,兴许是她迷醉于这种庸常生活中的平静与偶尔的惊喜,不忍太过斤斤计较地打破。

    “我虽想,但不强求。”

    她笑了笑,摈弃杂念,再去看余铉尘那副无知无觉的样子。他的知觉从不用来作长久的怀疑和隔阂,这一点让她想要微笑。

    可能正是因为这一点,在久远到模糊的少女时代,杜徽模糊地喜欢过余铉尘一段时间。或许只要咬咬牙,他们就能等到订婚。杜徽的父亲不受门第之见的束缚,乐见其成,就像当初程怀珍的父亲那样——他要为自己的女儿谋求一个继他之后绵延终生的保护者,可能再夹带上几个仗义的同伴,保女儿一世平安。

    但他们都没有停留在陈旧的过去之中。

    给自己倒了杯茶饮下,杜徽语重心长:“各自安好,未尝不是条不错的路。”

    余铉尘却垂下眸,心有不甘。这不甘未必源自情愫,又或许就是。

    若是杜徽知道他的心思,会想倘若向前推个八年,怀珍会高兴的。

    然而物是人非。

    “……我还是想留她。”余铉尘道。

    想到那个与程怀珍形影不离、又当师兄又做丈夫的男人,余铉尘想,明明程怀珍那时会因他年长区区几个月就心无旁骛地顺着他想做哥哥的话匣,叫他“余大哥”,让他又高兴又得意,怎么就嫁人了呢。那是她愿意的吗?他们是两情相悦的吗?

    忆起离魂岛上的“夜归人”剑法如何出神入化,余铉尘一阵恍惚。

    对照现在,记忆里的珍姑娘无比陌生。他已经不太了解她了。

    “如果她没有急事……而且我们本就顺路。”

    无声地攥紧拳,余铉尘被那股潮水般的怀念困扰得眼神发愣。“……我们可以一起走上一程。”

    薛朝生的声音逐渐远去。

    “那用护送‘离魂’这个借口如何?毕竟这可不是寻常药。若是失掉了为祸江湖,我想他们不会坐视不理。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里属实人多眼杂。

    “什么事。”程怀珍询问道,“重要的话,换地方讲。”

    “是……是……”

    余铉尘觉得舌头不听使唤。念起之前的谈话,他不禁庆幸薛朝生善解人意地给他找好了话。

    “是护送那个药的事……”

    程怀珍沉声打断:“去谁房里说。你?我?”

    余铉尘后知后觉羞涩了起来。“去——杜徽房里吧!”

    不免念起重逢的第一面,当时自己就惊叹于程怀珍对男女授受不亲的淡漠。然而,当目光触及那张闻所未闻的俊逸脸庞时,余铉尘心上徒有一阵黯然,视线不自然地移开。

    “可以。”

    边走,余铉尘边说着“杜徽应该出去了”。

    结果门一推开,杜徽和薛朝生不约而同抬头,纷纷看向他。

    程怀珍对杜徽点头:“来说护送的事。”

    “进来坐。”杜徽拍了拍旁边的空座。

    恼余铉尘真因一己之私去烦人家是一回事,杜徽真切地喜悦于跟程怀珍还有机会如此畅谈是另一回事。“晚饭有打算了吗?你若不嫌,我们还可一起用顿饭。”

    “好。”二话不说,程怀珍干脆应下。

    说要谈,其实也无甚可谈,无非是那刘知府所在,以及诉说些身怀稀世奇药的不安。

    程怀珍凝炼道:“无事,一道走就行。”

    杜徽点头。

    沉默良久,余铉尘有些不在状态。偏叫他这时脑子一不灵光,竟朝向一直不语的江烻问道:“你……您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原本就已十分窘迫的气氛骤然一凝。

    江烻倒也不叫他难堪。应该说,他从不肯拂了程怀珍半分的面子,便道:“能帮到各位,是江某之幸。”

    “啊……嗯。多谢。”

    余铉尘这么一问,一时无人有话接。不过,总不能一直让场冷着,最终还是由薛朝生老练地另起他话。

    “说起来,方才看到余铉尘和珍姑娘说话,倒让人想起好些过去的事。”

    薛朝生作怀念态,“那时候的珍姑娘还不像现在这般干练,同我们四处奔波,好多事还得劳烦婢女。余铉尘,你那时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非要把那认果子的看家本领给珍姑娘教会了,她总学不会,你还抱怨呢……”

    程怀珍安静地聆听,未曾察觉江烻脸色微微一变,开始不着痕迹地打量余铉尘那张容色尚可的清俊面庞,暗中比对。

    “薛朝生,‘明知山有虎’可不是这么用的。”杜徽出言提醒,神色因为并不沉重的往事稍显轻松。

    “也是我今天能遇见珍姑娘,高兴得口不择言。”她既开口,薛朝生便更要不轻不重地揶揄两句。“杜姑娘,你现在是大度了。要是放在过去,我真得愁怎么斡旋呢。”

    “余铉尘,怎么,你说不出话了?”

    “……我那是怕以后有个三长两短,她什么都不会,在荒郊野外不得饿死?都不够塞野兽牙缝的!”

    刚说完,余铉尘表情一僵,就连薛朝生也露出无语凝噎的表情。

    余铉尘慌张地看向程怀珍,就要解释:“我的意思是……”

    “没事。”

    她面无波澜,好像那段难叫他人体悟的艰辛时光已被她远远抛在脑后。“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没有。”

    余铉尘目光闪躲到别处,程怀珍却没有回避注视他。“没有的话,再过一会儿可以开饭了。”她道,“明天要赶路的话,今天尤其得休息好。”

    晚饭的氛围甚至不如离魂岛上刀光剑影暗中涌动的那顿自如。几人不约而同遵循食不言的礼节,程怀珍也顺应为之,断没有主动叫他们不快的道理。

    匆匆道别后,程怀珍跟江烻回了房,先后洗浴过躺好。屋内没留灯,睁开眼只有满目的漆黑,闭上眸亦是。

    程怀珍阖了眼,翻身背对江烻。她还没睡去,因此能听到身后的热源如何靠在自己的脊背上,也能感受到他轻拥的臂弯。有温度,又跟缠人的精怪一般。

    “小珍,我跟他……师兄方才没入神听他的名字,只记得他应当是姓余。”

    他的声音轻不可闻,“师兄和他一样吗?师兄是不是……哪里跟他像到一处去了?”

    程怀珍闻言翻过身。任由江烻用食指关节一下一下轻刮着侧脸,让那细小的绒毛狡黠地或卧或立。她觉得有点痒,但没到不能忍受的地步,所以没开口。

    但再不说,程怀珍估计他得怕得不行,虽然她不清楚江烻为何突然恐慌至此。

    “我以前没想过。”

    她到底没临时抱佛脚个所以然来,只能疑惑地保持一贯的诚实,“刚刚也没想出来。”

    “……”

    “是我让小珍为难了。”

    额头相抵间,他的吐息像毒蛇忍痛搔刮出甜腻,再喜不自胜地摩挲粘腻在眼前之人的轮廓上。

    “……师兄给你道歉。抱歉,师兄不该多想……”他的语气矛盾地显示出温顺和乖张,呢喃着难以言喻的喜悦,轻语着恳切至极的歉意,温柔到莫名其妙。

    程怀珍看着他的眼。光怪陆离,总有些她理解不来的东西。

    忽然来了兴致,程怀珍上前去跟他亲了好些。亲完亦不叫江烻起,动弹也不让,附耳警告他别发出那么大的声音。

    “师妹,你知道的。”

    她既然如此,他也附耳,微笑道。“师兄从来最听你的话了。”

    两人竟是变作一处不分彼此的肉,汗涔涔地和着被窝,享起阔别已久的快活。

    ……

    这之后自然谈不上服侍的事,而是先一同泡了澡放松,再谈别的。

    方才着实是尽了兴。程怀珍多泡了会儿,江烻先去理好了床褥被子,给她按摩后擦身,便能教她趁着破晓前的一小段烟灰色的夜小睡。

    点好香,江烻轻拍着程怀珍的背,看她入眠。他喜爱注视她呼吸均匀的睡颜,连同大口吃饭时想起什么时慢慢咀嚼的细致,还有方才洗澡时的慵懒与放松。他都喜欢。

    所以无怪乎江烻恨那些叫她睡不着觉的梦魇,恨那些没眼色打断她吃饭的东西,恨那些只能叫她不安定地和衣而卧的活鬼。都有十分的下贱。

    而回想起来,江烻发觉刚刚那几欲吞噬自己的妒忌也无比下贱。他不应该被嫉妒这种低劣的情感占有,他心中应当只有更加长久、更加深刻的憎恨。

    那三人——他们明明已经身处地狱之中,却自认为赎清了罪,释然地言论过往。这廉价的自我宽限叫人作呕。

    ‘我的小珍。’

    ‘我强大又可怜的小珍啊……这世上活着的人应当多念着你一点。再多一点。’

    ‘你不是他们赎罪的工具,你是小珍啊。’

    忽然,只听见“啪”的一声,程怀珍侧过头,半梦半醒地拍了一下他的手。

    “别多事。”

    程怀珍半睁着眼睛,紧接着攥住他的手拉了一下。“早点睡。”近乎呓语的声音比清醒时柔软,也让江烻心软地应一声“好”。

    待江烻躺下,程怀珍撑着最后一丝清醒的神智。“已经过去了,你不要插手。”她靠在他的肩膀上。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我也从不是什么好人……”

    她不再说,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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