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礼节来说,作为肃国公府长子的江烻要同程怀珍挤在客房,总归不太像话。因此,江夫人私下隐晦地同江烻提了一句,说他“既然守礼就要做全”“毕竟是肃国公府的儿子”,回来一趟务必少招惹些闲话。

    “……这话听了真叫人生气。”

    江烻燃起还在山中时便已熬累一双眼制好的安神香。当初将一簇一簇的线香安置在药箱里,连带众多腹中装满货的药瓶一同热心妥当地摆好,他才要走。

    从前,江烻就放心不下程怀珍熏用外边的东西;离魂岛及知府一行更是令他在此事上犹如惊弓之鸟,苛求自己凡事亲力亲为,并以此为乐。

    而在程怀珍面前,他将母子对话抖得一干二净。“她若真心待你,就不该把你当作外人,放到那么个偏僻的地方……”这偏僻二字倒是有待商榷,至少程怀珍觉得他是因为私情有所迁怒。

    “不是让我搬到你屋子里了吗?”

    反问间,程怀珍整了整衣被。不等她动第三下,江烻立刻坐到床边干练地替她掖好。再在后脚上榻,他斜靠着朝里,一手去拨程怀珍脸颊上的碎发。

    她有话要说:“你母亲要操持的事,和我们平常忙碌的不同。考虑的也不一样。”

    言语至此,程怀珍瞳孔发怔,像是后知后觉被刺了一下,不过很快被浩淼无波的沉静淹没。这瞬间甚至短暂到心细如发的江烻都没能察觉。“……你与她不常相与。如果实在体谅不了,就当作没听见,敬她就是。”

    “我听小珍的。”

    好在,这江烻虽是个心胸狭隘之徒,却着实听程怀珍的劝。“小珍,白日你在花园里如何游玩了?”他一边问,一边微微俯身去描程怀珍的五官面容。

    只是不及程怀珍在桌边一丝不苟描画插图的用功劲儿,江烻双目含笑,要和尚不怀睡意的好师妹细细温存过才肯入眠。“父亲回来,跟母亲一同说了好些话,也不让师兄走。师兄实在想你想得紧。”

    如此,程怀珍因为痒意轻轻蹙起眉。倒没有愠怒和不耐,这些小事她向来由着江烻,所谓鲜明的不喜更是无稽之谈。“想来想去,还是没舞剑。”她道,“江夫人的猫在花园里丢了,我去帮着找。是只黑猫,叫墨宝。很可爱。”

    程怀珍是觉得这名字一听就可爱。“宝”字亲昵,让人想起小孩儿;“墨”是黑色,契合猫儿的颜色;“墨宝”两字风雅谨严,有股文绉绉的士子气。

    江烻没体味到这层妙趣。他只是在知道那猫很亲程怀珍后觉得高兴,欣悦于她招小动物疼,遗憾于她随后很快还给找猫的侍女,没能多玩些。在他看来,这世上大多数人、物和事合该来使尽浑身解数取悦他的师妹,而非言行间尽展丑恶叫她伤怀。

    然而,深切到发疼的妒忌不合时宜地陡然升起。“师妹就是那时遇见明郎的么?”他垂眸露出柔和的笑容,像这是闲聊的一部分。

    “谁?”

    程怀珍下意识问,然后再思索起来。“你弟弟吗?是。”她从没留心对方的别称,毕竟那是亲近之人表示关爱的要领。

    “明郎自幼不喜欢我这个兄长。”

    江烻轻声,“想是因为这一层,方才饭桌上他才那般踌躇,不肯唤一声嫂嫂。”

    程怀珍不在意这些,晚饭时也未在沉寂间心觉难堪。“他也叫了。你不必多想。”不过程怀珍大抵知道江烻会因这一声心生喜悦。尽管她弄不清楚那喜悦会是一种多么隐秘的狂热,甚至是一点活下去的勇气。她只觉得,平日都未尝不可;年关将至,又是在一个本该给予温暖却薄待他的地方辞旧迎新,那就让他开心开心吧。

    江烻却不得不多想。嘴上半真半假讨些怜爱是一回事,他心底却跟明镜似的,看得分外清楚。他知道江晟的犹豫不决绝不是因为厌恶兄长,而是出自何等让人嫉恨的好意。

    “……嫂嫂。”

    宴席上,江晟终究不情不愿地朝那女子问候,在父母的注视中耻辱地屈服。比起因为屈从于虚伪不改、眼下正笑意盈盈逼视自己的长兄感到羞耻和愤懑,他的耻感来自另一种无疾而终的倾慕。

    “嗯。”

    那个女子既然能不同寻常地将名姓予他,而非言说父辈自证是和这国公府牌匾相匹的高门贵女,他早该有所意料。“叨扰了。”女子平静而不乏潇洒地同他说道。

    江晟不免想,她应是跟他不谋而合,觉得这一个煞有介事的来回颇没有意思。

    “无妨。”江晟便也力求沉着,“都说‘宾主尽欢’。既是一家人,应当更尽兴点才是。……”

    这不能够算是尽兴——毕竟作“主”者其一都显得格格不入,要想“宾”彻底融洽未免夹带上些许微妙的讽刺感——但这顿晚饭总体气氛可用“其乐融融”来说。总之,对程怀珍而言,她又一次没亏待自己的肚子。

    如此这般,不舞剑都说不过去。程怀珍权衡下克制住手头的痒意,只在闲暇看两页书。

    兴许多少有些扫兴,不过她确实想着留下一线,因此不多声张。

    “明郎是你弟弟的字吗?”

    “……是。”

    黑暗中,江烻应答的声音显得过于轻柔,云气一般怅然若失地摇曳。

    “你没有字吗?”程怀珍翻过身,借着月光面视他,觉得这一点区别很重要,“独你弟弟有,你没有?”

    她这一问,叫江烻品出些忧伤的喜悦来。“对。”他靠近些,同程怀珍偎在一起,并且试图确认,“毕竟我与他们也不常见。怎么了?”

    “这不太好。”

    饭桌上,程怀珍能够看得出肃国公江勉待这个常年出门在外、如今归了家的长子有父亲的慈爱,但她还是依稀觉出违和的地方,总之不那么对味。

    暂时没理清楚。“睡吧。”她摸了摸江烻残留着冷意的脸,用已经捂热的手贴着,没那么快收回。

    “……不要想了。”程怀珍道。

    “这里清静些。”

    即便是坐在别屋,仍能听到外头忙活的声音。卉云端来一只果盘陈在案几上,里头盛着些果仁糕点,花样不甚多,不过嚼个空闲。红烛映照在窗纸上,明晃晃地摇曳,衬着那剪纸上的鱼好似正跟活水嬉戏。长廊上挂了不少红艳艳的灯笼,连成了一片红云。

    江夫人膝上趴着眯起眼小睡的墨宝。“这猫儿,养着养着也跟孩子似的。”她说话因此更显轻声细语,抚摩猫背时双目慈爱满盈。

    她望向不远处无所事事陪自己拣些杏仁吃的年轻女子。那女子也不觉得被拘束,只是边吃边找一处静静看着,她若出声便抬起头,目光专注而平和。“怀珍,我方才想了想,觉着这般安排不好。合该叫你和江烻上街看看,逛庙会玩乐去,有许多‘娱神也娱人’的趣事,往日可不常有呢。那才是年轻人的去处。”

    如是叙说间,江夫人竟生出些置办亲儿女新年的欢悦与激动来。“应该再制两套新衣。圣上虽言不宜铺张,但此地繁华,百姓安乐,仍有余力。”她絮絮叨叨起来,乃至于惊醒了怀中的墨宝。那猫轻轻一跃,转到程怀珍怀中,一时间稀奇得只顾“骨碌”转着眼睛四处看。

    “……真是憾事。”江夫人微微摇头。

    程怀珍不觉遗憾。“既是万家灯火的缩影,只取一瓢,不算错过。”她伸出手,本想挠一挠这猫儿的头,却被它好不青睐地蹭了蹭,倒是分毫不在乎这是一只怎样因长年累月握剑而畸形粗糙、怎样霎那间因取人命沾染鲜血的手。

    至少正如程怀珍所言,如今的她坐在灯火万重的一角中,如获赦免。

    “你性子是极好的。”

    江夫人本想说,江烻虽不常回来,但程怀珍若借这一回认清了路,可以常来坐坐。只是话刚涌到嘴边,又被一阵后怕推了回去。

    这股惶恐让她神色稳重许多,似是提醒“该说些正事了”。“老爷也这般同我说。他赞你若生在朝堂之上,定是个能成大器的。”江夫人笑道,“过了今夜,明日便是大年初一。你可要随我们一道去敬香?”

    却见那程怀珍方才闻见她言语,眉间微微皱起,若有所思的模样。如果她那好师兄恰好在,就知程怀珍是不同意前半句的。

    那话确没有落在她心意上。不过江夫人另起一事,程怀珍也无意展开细说自己现在无关紧要的志向。“敢问夫人是去白马寺么?”

    “是。”江夫人说,“为一家人来年的幸福安康,以及怀珍所言的‘万家灯火’祈愿。”

    无论兴废,星罗棋布在无边大地上的庙宇总是不缺香火,不缺对无上神明的供奉。然而古往今来,即便是将一点念想加诸于虚无缥缈的上苍,深受人世所害的平民也从来无权烧新年的第一柱。

    “毕竟,我同老爷皆是肉体凡胎,又不是哪个神仙托生的。”

    江夫人话中显露不作伪的真情,又夹带淡淡愁绪。“人心——都是肉长的。若瞧别人流离失所,不得安生,自个儿什么感觉都没有,那就不是人了。……”

    程怀珍最终应下新年敬香一事。

    上了饭桌,墨宝也被卉云抱走,去一旁吃些猫儿的珍馐。

    同彰显热闹气儿的装扮不同,饭桌上的菜肴倒是一如既往古朴,家常菜的做法。且只管量,一律不管细细雕琢的工艺显示尊贵。

    “用罢。”

    肃国公作为一家之主,自然在那坐北朝南处安身。只见他两鬓灰白,双目迥然,不苟言笑间兴发言语,有如洪钟,可谓是掷地有声。

    江晟与父亲足有四五分的相似。只是肃国公面上唯余沉着老练,以及一派历经风霜的沧桑,和青年人的叛逆分毫不相干,同时也没有过于圆滑地精光四溢。“都是一家人,不必拘谨。”甚至能够依稀从严厉中窥见几分松动的和气。

    他率先去夹,一把年纪还要食那离自己有段距离的棒骨。

    江晟随即嚷道:“老爷子,你倒是让人帮着先把骨头剔了。也不怕把牙崩了。”

    “胡说八道!没大没小的。”

    那棒骨终究落到肃国公碗中。即便江晟要忤逆地半道去抢,此时也不好无礼地夺取碗中物。“以前在军营,有也没得你爹吃,都拿走犒劳将士去了。”

    如是言语之间,亦尽展威严之态。只是江晟是谁,是肃国公栽培爱重的幼子,当然知晓父亲这般意不在斥责,不然未免扫兴。

    他到底也只是说些风趣话,心底还是尊敬的。“这一……盆,虽然骨头多,但也能让老爹借机过过瘾了。只是爹爹莫要心大,还是量力而行的好。”

    “你再说,可就要讨你阿爹的嫌了。”江夫人掩唇笑,去拣卉云布在碗中的几块可口开胃的醋鸡细细地吃,接下来多食了些素饺。

    这三人是一种家和万事兴的好风光,那二人又是另一处不声不响的人间寻常。

    程怀珍默默地吃些鸭肉,就着米饭,再喝些江烻舀的素汤解腻。神采虽不外露,但她吃了一碗接一碗的白米饭,又要些粗粝的粮饭补足,安静地和酱汁充盈的肘子肉吃,想来是满足的。

    看得江烻问心有愧。“怪师兄亏待了你。”他没有多话,心上想,若是用自己的手艺,将这些菜肴所用的食材分成平常每日用的份量在家中做好端上桌,程怀珍也无须因为往日吃得寡淡而不得不狼吞虎咽。

    “别说了。吃饭。”程怀珍估计江烻又在心中给那些平凡的日子添上好几笔,及时制止,不让他继续自我怪罪。

    “程姑娘胃口真好。”

    江晟冷不丁开口。此时的程怀珍已经忙于吞吃鱼肉,没肯让江烻挑刺,孤军奋战着。

    这一声引得程怀珍抬头。“能吃是福。我初见程姑娘,就觉得姑娘气质非凡。有幸招待程姑娘,我又觉得姑娘……”

    程怀珍望他,他一下子卡了壳,一番练就的好谈吐忸怩起来。“觉得姑娘……神武不过。”

    一时无人反驳。江夫人对江晟放错地儿的心意有所察觉,眼露三分担忧,倒没有在意他的措辞恰当与否;江勉则目出赞赏之意,朝程怀珍点头示意。

    程怀珍眼神落在江晟脸上,未曾离开。直勾勾的注视令江晟越发不自在起来,简直要站起来请罪,说“若有得罪,还请谅解”。

    “敬你。”

    最终,程怀珍只是执起酒杯,和他轻碰了一下,在对饮间化解了尴尬。

    她能喝酒,只是不常。浅尝辄止后,程怀珍另一只手在桌下碰了碰江烻的,示意他自己并未贪杯。

    也像是在对他说,“一直像个局外人,不像话,快吃”。

    毕竟,她都已经身在其中。

    ……

    ……

    除夕夜的饭终是由一道秘密宣读的圣旨打断。

    再怎么使惯江湖礼节,程怀珍也必须在这一刻双膝跪地,至少面上虔敬无比,在那至高者的代言物前抬不起头。

    “……宣肃国公江勉携长子江烻,世子江晟即刻动身,着于年三十夜偏殿面圣。钦此。”

    宣读完,江夫人站起,立马唤卉云取来一只做工极为精致的锦囊,余光一瞥便可知其沉甸。

    “张公公,实在是劳烦了……”她打点时既不作谄媚状,也不意欲施舍,是操持诸多家事惯了的落落大方。“一点心意,还望公公收下……”

    那张公公收是收下了,态度也谦恭熟稔得很,但对朝见所为何事嘴紧得很,半个字都不透露。

    “皇上体恤,估摸着贵府团圆饭吃到尾声,才叫咱家快马加鞭过来。”

    他又说了好些,话里话外都是一点都延误不了的催促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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