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二人去留全凭程怀珍做主。

    “他说回来是要吃年夜饭的。”

    不过,当江夫人问起时,与其说由程怀珍拿了主意,不如说她只是沉静地重复了一嘴。

    “况且,离大年三十没有几日。师兄急这一时,想走,我觉得不好。”

    本应母子多话些家长里短,到头来话说最多斡旋其中的,反倒是平常不容易开口的程怀珍。她为此频频感觉口干舌燥,喝水喝到眉眼间都晕开些许纳闷来。

    她的确不算能言善道,不过讲些最粗浅的道理,中肯而隐晦地替江烻讲话,再变相替江夫人说上两句。

    “怀珍说得不错,我看你俩都先别急。本就打算好的事情,那是推脱不得的。多难得。”

    江夫人倒着实显示出能言善辩的性格,对程怀珍很热切,不过依旧难掩古怪。这颇具侠气、遍得江湖中人所长的女子沉稳而周正,确实很合江夫人的眼缘,但她的热情绝非仅仅因此迸发。当她专要同江烻有所嘱托时,微微变动的神情映入旁观者不动声色静观之的双目,缘由便昭然若揭。

    似一根不声张痛楚的刺早已深深扎入。

    “你父亲明日到。他从不愿薄待了你,闻见你的消息,一大把年纪和小年轻似的。要紧事加急赶好,早忙着回来了。”她说,“就是你那不成器的弟弟,在外头奔波,赶不上明天那顿。你是做大哥的,不会不知道——明郎性格忸怩得很。得叫你体谅体谅,通融通融才是。”

    一种更加柔和、尤其爱重的情绪引程怀珍侧首。言及于此,谁才是外人,她已经看得很清楚了。

    “儿子明白。”

    江烻一味谦和应是,“明郎已册封世子,想来也应当忙些。”

    江夫人口中继续。“年夜饭他肯定是不好缺席的,这点你可放心。”先前是语气糅成熟稔的模样,如今则客客气气打上两句圆场话。

    江烻微微一笑,没那般有所谓地答一声,算接受这一承诺。

    自问过江夫人信中所求,自程怀珍跟江夫人聊开,他几乎舍尽往日的伶牙俐齿,只顾着给程怀珍端茶倒水。当然,若是程怀珍要伸手动那模样不错的点心盘,他话会再多上几句。

    “还要么?”“……不必。”

    待江夫人唤来婢女,要带二人去看一看夜晚休寝的房间,便不必忧心气氛再在相对无言的寂静中冷却,叫人在这凝重的空气中对如何找话伤脑筋了。

    她一边还道:“怀珍,你怕是还没见过你这好师兄生长的地方罢?此番正好带着在府上转一转。等饭菜忙完了,自会有下人前去知会你一声。”

    程怀珍点头,然后抬眸扫了一眼江烻那张恬静温顺到冷漠的脸。他自始至终无动于衷,不曾有过和母亲再度相见的喜悦感激,只是恪守礼节。

    “儿子晚些再来拜会母亲。”他恭敬道。

    “……你免礼罢。”

    他们仿佛皆从世俗讴歌的母子一体的躯壳挣脱,看不见血缘亲情的脐带。“房间已经收拾好。你再看看,缺什么就同卉云说一声,尽早给你送去。……”

    然而移步换景,入目间一尘不染,无甚可缺。

    非但如此,说是豪华些的客房亦无不可。毕竟程怀珍踱了一圈,没见到几本像样的书——这像样是说“像江烻读过的模样”——也没有供稚龄顽童把玩的小东西。

    “你真住这里?”

    如同置身事外的访客踏入此处,江烻的举动情态不会令人自然而然联想起这里是他幼时生长的地方。“师兄也可以不住这儿。”他无意于在回想间触碰童年,只顾介怀另一件事,因而委婉地表达心上不满。

    程怀珍不答,粗略地环视四周,视线停留在窗棂外交错倾斜的日光。

    卉云又领两人去程怀珍的房间。

    “夫人特意嘱托奴婢,要让两位的住处挨得近些。”卉云在门前停下,“程小姐,您若有事要寻,只需沿这条小路走上片刻,就能抵达公子的卧房了。”

    程怀珍道了声谢,进屋稍作停留。

    她原以为——事情也本该如此——江烻的寝屋比起收拾出来给她短住的客房,多的不应是些彰显国公之子身份的尊贵。那些物什不过恭敬地屈从于头衔身份之下,甚至有悖于整座府邸古拙威严的气质,落入另一种偏狭。

    “你真无事?”

    她背身朝向那绣有红梅落雪纹样的屏风,似在细细端详这告春之景中是否留存异乡客的一方身影,又好像只是借此出神地忖思。

    江烻莞尔,温和地反问劝慰:“能有何事?他们是师兄的父母,师妹有何可担心的。身体伤心坏了,才叫得不偿失呢。”

    与其说是明知故答地卖弄陈伤,不如说他在温和地陈述,并且一如既往望着程怀珍好。

    所以他走上前,去抚她的脊背,再顺流而上到发梢。他想要找到程怀珍来时的起点,一切的源头;那时的她什么都有,坐拥生命初升的狡黠,最快乐不过。

    而他无所谓悲喜的贫瘠实在不值一提。

    “师妹若是觉得有哪处不好,只能是师兄不对。”江烻轻声,“是师兄的路走得不对,但师兄也没有办法。”

    “……”

    他从身后拥住程怀珍,就如同这人世间的规律从不是要冰雪应和冬日时节、施施然抖落于花瓣,而是非得那梅花沥尽露水、干干净净抬首去接平生仅此一次的恩情,便可以称作质本洁来了。“一次谈话,一顿晚餐,都于事无补。但师兄一点都不在乎这个。”

    “小珍,你向着师兄。师兄我……只看重这个。”

    当晚有人来唤,三人一齐吃了顿便饭。情形同白日没有太多区别,无非是江夫人多了些“怀珍,你试试这鲈鱼合不合胃口”“怀珍,这对脾胃是极好的,我特意嘱托了厨房”的言语。对此,程怀珍只能道谢。

    而在她应答之间,江烻又忙于给她布菜,不叫她腹中空闲。舀上一碗同茯苓、茨实、红枣共同炖上许久的排骨汤,再夹几块热乎的红豆山药糕,一顿晚饭临近结尾。

    程怀珍一下都没有推辞克制,全吃进肚子里。江夫人见她胃口好,心里面上均很乐呵,揶揄道:“这般才有力气行走江湖。否则,我倒要怀疑程姑娘属什么怪力乱神之说了。”

    “并非如此。”她答,“事在人为。”

    碗中菜肴均已吃尽,没有分毫浪费。之后程怀珍在婢女端来的铜盆中爽利地净一净手,姿态天然,未曾沾染半分贵族习气。接过揩布时,她低声道谢。

    江夫人对她点头:“早点安歇。”

    在侍女提灯引路下,程怀珍摸着夜色回到客房。中途同江烻分道扬镳,她也没有多言,只在月色下淡漠地道一声“明日再见”。

    “……我没有到断手断脚的地步。”

    无需等到翌日。此刻,那双手已然饱含不舍地拢起她浸泡在热汤中的长发。同时,正因为程怀珍极为敏锐,所以她不必在耳闻异声后摸向不远处的长剑,去争夺一个决定生死的空隙。

    毕竟,这不过是个柔情缱绻的插曲。“别说这么不吉祥的话……听着叫人心上堵得慌。”

    那双手顺着程怀珍的下颚曲线向前,带着湿意碰了碰她的唇,再疼惜地揉一揉她比起先前少了些肉感的下巴。“小珍,你知道师兄不是这个意思。你没了师兄,依旧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但师兄不那么一样……”

    “你沐浴过了?”程怀珍问。

    “尚未。”

    于是,江烻听到一声足引他心颤的叹息。

    “水还没凉。”程怀珍语无波澜,的确习以为常。“这是你家。……之后随便你往哪去。”

    本是一人独居,只有一床被子,二人便相拥将就了一个晚上。既是平常事,程怀珍也早早安适地睡去,未觉身有不舒。

    “早安。”

    “……嗯。”

    第二日,江烻照常给程怀珍整理衣衫。

    “明郎,你这般着急回去,可是父母终于着手你的终身大事了?”

    马背上的青年着一玄色貂皮长袄,内里衬衣涌动着鎏金色暗纹,恰迎眉飞入鬓的恣意桀骜。俊美非凡却又不易接近,实在是“笑时有如痛饮俘虏血,怒时叫人心慌避锋芒”。

    强压下眼中不快,那青年骤夹马肚,一下子跃进好几个马头的距离。“再说这些,看来非得我把你吊起来不可!”

    这连夜快马加鞭到梧州的,无疑是肃国公府的小公爷江晟。他竟是比信中所言脚力快上不少,堪堪慢父亲几步到了国公府。无他,自从江晟知晓那人得停留到除夕,“团圆饭”推脱不去,便以为长痛不如短痛,不如早早到了,在家里寻个清净地。

    “小公爷,您——”

    江晟面上不耐,缰绳给了管事:“知道了。把马牵好。”

    江夫人的贴身侍女在门内候着,却不着急把他领去,而是面露难色。“世子,老爷夫人正跟大公子问候。”卉云道,“夫人命小厨房备了些甜羹。世子可先吃过,之后再由奴婢——”

    “知道了!”

    他顿时倍感窝火,同时因府上仆从战战兢兢、格外小心翼翼的态度憋闷不已,再一次打断。如此连带着往日喜爱的甜羹也不吃,江晟竭力不跟无辜者置气,稍稍平静些又说“我又不会吃了你”。

    卉云只是深埋下头。

    江晟捏了捏眉心,心觉躁意。“……你守着母亲便是,有事叫人花园来寻。”他不愿再因那还未现身的一个虚无缥缈的姓名失态,不但失了身份,还损耗人心。

    江晟知道,正是因为这些看着他长大的下人心里朝着他,才没叫那人笼络去。他那兄长最为虚伪,若是常住,恐怕没有今日的光景。

    “……这算哪门子的兄长。”

    若是连这点近在咫尺的人心都把握不住,何以继承父亲的衣钵。

    冬日的花园实在无甚可看,既无百花,又无绿树。若是下些雪,银装素裹,还可称赞一声“雅极”。念及此处,江晟倒是分毫想不起来时的路上下雪,他是如何在心中痛骂天气之寒,还嘀咕出声长兄如何晦气。

    此刻,一道毛绒绒的影子蓦地从假山间的空隙窜去,黑色的尾露在外头摇。

    应是母亲养的猫。只是不知为何悠游至此处,而非安安稳稳待在母亲膝上解闷,或是养在婢子怀中。

    “墨宝?”

    江晟呼唤了一声靠近,近乎绕到假山后。之所以说是“近乎”,是因为他的脚步终究只是审慎而愣怔地停在侧方,眼神越过这段因为心绪摇曳无法涉足的距离,落在嶙峋怪石后的女子身上。

    她原是半蹲。只是江晟的出现惊动了猫,使得它轻轻一跳落在女子怀中,蜷缩时眯着眼“喵”了一声。女子便为了抱稳站起。

    “……墨宝。”

    那声音绝非属于悦耳之流,也无绕指柔的细腻。非要形容,她的声音引得江晟想起被火焰灼烧过的木柴上,淅淅沥沥如雨落下的黑色木屑。

    她得了猫的名字,就要低下头问一问。那猫再次笑眯了眼,叫出了声,连连蹭着她的手撒娇。

    “你是谁?”

    当女子望向自己时,江晟仿佛能够感受到那火舌骤然升腾,将黄褐色的柴向上烫出更多的黑。

    她身上危险的气质令江晟警铃大作。但与此同时,女子又被难以言说的深邃与宁静萦绕。这好像矛盾,江晟解不开,但他移不开眼。

    “程怀珍。”

    那女子回答,“怀有珍宝。”

    墨宝似是听得懂这是在夸它,绵长地“喵”了又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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