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上远远漂着的,是一片小舟。

    墨竹色的篷盖拱起,里面似乎坐着人。岸上的人看不清,便觉得那不过是杯中的一小点茶叶末儿。

    撑船的老妪年迈,但为了糊口,还得将这营生做下去。索性乘船的二人不赶时间,也不赶她这个似是走两步都要气喘的老婆婆,说话很和气,钱给得也很利索。

    “我看哪,婆婆这手艺稳得很——”

    篷盖下的女人懒洋洋地萁琚而坐,不修边幅,“怎的无人照顾婆婆的生意?”

    今日不是甚么好天,阴云密布。如此天气里,她却非要躲懒,就好像光透不出来,但太阳总归在厚厚的云层之上,她须得敬畏三分。

    另一人则立于不远处,不作声,只循着去看那道苍老的身影。

    老妪沟壑交汇的面容不见伤怀,像是习于无地多言哀痛。“今儿个人不多,都拣着男人的船坐。也就你们二位这样的外地人,才肯让婆子挣点辛苦钱嘞。”

    她道,“咱们这地儿,原是没的女人撑船的说法的,握一下杆儿都不行。否则可是要沾上厄运,把船跟人一道沉了丧命的。”

    掌篙的老妪念起父兄之死,丈夫卧病,支撑整个家的担子独落她一人肩头,形貌自然因为操劳比年岁老上不少。

    “撑了这么些年,不是好好的吗?”

    说罢,老妪竟是蓦地笑出了声,音拉长了飞扬。这笑声确有属于老者的嘶哑衰老,更多却被明朗地托举到湖面之上,如来回不断吞噬棹杆的浪花,本能地求取向上之法。

    紧接着传来歌声。暮年的船歌不够嘹亮,但不乏生命健在、自谋生计的中气——提着股咽不下的劲儿。

    “——”

    仰起头时,鸟群骤然掠过的阴影几欲令程怀珍闭上眼。

    鸟儿实则与她相隔甚远。非行人可涉足的半空是另一个世界,那世界甚至可以横跨人间划分的寻常与神秘,徒留无边的空寂。

    云层微微搅动时,有如水鸟之爪在湖面划开粼粼波光。由此侧目看向来处,另一叶扁舟正自天际而来,好像与此刻悠然行驶的船迎面相照,镜里镜外相顾。

    那船从离魂岛离去,被一簇飞来的鸟留下。今昔遥望,如同结成非世间战火变迁所能理解的永恒。

    “天上有甚可望?说来也让我瞧一瞧。”

    程怀珍双目微沉,眼神从天边落到隐有淡淡雾气萦绕的湖面上。

    “在望旧时景。”程怀珍言简意赅答道。

    发自诚心之语落在听者耳中,未免显出些许夹枪带棒的意味来。毕竟,那篷盖下恰有一活生生的旧时人,此话就有如含沙射影。

    女人也不恼着去摸身旁一双显眼的铜锤,嘴上调笑道:“多日不见,我竟不知你成了心胸狭隘之辈。……”

    ——说话者正是申鸣鹤。

    也正是这申鸣鹤不顾旧时救命之恩,在白马寺以江夫人的性命作要挟,迫使程怀珍作出抉择。

    “既知道你武艺高强,当然不能硬碰硬。”

    走完水路,两人一同上了辆外观平平无奇的马车,面对面坐着。“我申鸣鹤一不是来自寻死路的,二也钳制不了鼎鼎大名的‘夜归人’,当然得寻旁的法子,叫你甘心同我一道走。”

    程怀珍眼睛不眨,垂着眸,一时间只顾擦剑。

    “你恼我惊吓了那位无辜的夫人。”她沉稳到冷漠,申鸣鹤暂且一厢情愿地品出些许不悦。

    用恼恨形容“夜归人”的心绪倒是太过了。“但你想过没有,那么个高不成低不就的烫手山芋自小寄养在肃国公家,还不知肃国公夫人迄今为止睡过多少好觉呢。”

    程怀珍忙于擦剑的手一顿。

    “你说的不错。”她平淡地答,再平淡地将最后一点锋芒收入鞘中。寒光霎时衰颓,不再明晃晃地去照申鸣鹤的脸,叫她时不时略侧过一点身避开。她是故意的吗?那光点方才叫申鸣鹤狐疑。

    无须申鸣鹤再提,程怀珍在白马寺时就已听得分明。

    僵持之下,她的动作定格在剑刃欲出而未出的暧昧间,眼神紧紧攫住脖颈被双指钳住命脉的符瑞春。

    “……您缘何对他有嫌隙?”

    既是遵照,也是程怀珍心底的疑问。

    拨开重重迷雾,借由死者的姓名成了唯一可用来指代的真实。

    因为,符瑞春的长子早成了外戚作乱下顺服忠君之道、保存皇室血脉的刀下亡魂。至于她精心取的名,“光芒炽盛”的“烻”,也在骨肉分离的血与痛下含着泪成为那和她并非母子之缘、而存君臣之别的人行走人世间的“真相”。

    “想不到‘梅香客’不仅在江湖上是一人物,还有帝星高悬。真是贵不可言,贵不可言哪。”申鸣鹤叹服道,“就是时运不济,没有个厉害的母家,否则高低得有个皇位坐坐。”

    他和当朝皇帝庄祐是同胞兄弟。不过做哥哥的抱养到皇后宫中,已早早立作太子,做弟弟的仍养在母家无权无势的花架子生母贵妃膝下。做弟弟的出生时就已显露微妙,钦天监呈出“不宜命名,应寻吉时”八字来,引起皇帝厌恶,以为不祥。

    然而涤去迷雾的星象却和不祥相去甚远,同时亦与身份错位。先皇纵容外戚,贵妃无力转圜,最终气绝于了无生机的局势。种种因素累加,就是要逼迫他无名无姓地夭折,带着真龙的光环湮灭。

    “‘梅香客’多少有点手段。若是他坐那位子上——”

    事情办起来不会像现在这般顺利。申鸣鹤欲言又止,心下将后半句补完。

    程怀珍只抱着剑,不开口。即使车轮骤然蹭着乱石刮过去,引起好一阵颠簸,她也稳坐厢内。

    和离魂岛时有所不同,“夜归人”现今的气质愈发洗炼低沉,敛着难以言说的寂静感。她从来都跟“剑客”“游侠”持以捉摸不透的距离,却没有任何一刻如现在这般,好像下一秒就能平静地舍生,孤决地沉入黑影之中。

    “凡所遭遇,皆可炼心。”申鸣鹤说道,“自离魂岛离开那日起,你又遇见何事了?”

    抱臂在怀,女人沉默不语,就像是睁着眼睡着了一般。

    “我们要去哪?”她忽然问。

    刚刚的问题,申鸣鹤没有得到来自“夜归人”的任何答复。“再等等。”她也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多说了句“我不骗你”。

    “到那儿,你自会得到你想要的答案。”

    然而,就连程怀珍自己都不知道她究竟想问什么。

    下了马车,两人停在一家当铺后侧的小门处。

    如此已然是进了城。不过二人均无暇,亦无心去览尽城市风光,为这难能可贵的繁华一处感慨万千。

    “你若是哪天揭不开锅,就来这家。”

    申鸣鹤先是指向紧闭的小门,再指了指楼上。“上边是酒楼。走了这么久,我可还没怎么吃饭。你且奉陪我这一趟,也寻点合心意的果腹。”

    上了楼,一店小二见了申鸣鹤的面孔即刻上前。“二位客官,竹玉厅得这边请。”俨然是将面皮五官下的含义了熟于心,便无需等到信物示意,也不必听她讲一讲跟随者的来头。

    这种心照不宣究竟来源于怎样的信任。

    到底是合乎雅名。门一开,绿竹清香迎面鼓来。内室如取天然竹园一角,连绵竹林间有花鸟,笔触不求逼真但图神似,从墙壁蔓延到屏风,再从屏风伸出枝叶到程怀珍脚下。竹帘隔出内室,隐隐绰绰有清凉意。

    八角桌上摆满菜。尤其是椭圆白盘上整只的焦红色烤乳猪,琥珀一般,让人禁不住遐想入口能够有多酥;还有整只的烤鸭,通体红艳好像浸了凤仙。这两道份量可观的硬菜占据半面江山,热着,香气四溢。

    申鸣鹤不会亏待自己,已是等不及。“你不吃,好歹坐一坐。”她同程怀珍说了声,不待程怀珍多说就自顾自坐过去,分别绞下一只鸭腿、一根猪蹄嚼着,连带着扯出一片酥皮。

    程怀珍注视着那片竹帘掩映的幽静,一路望着,慢慢踱到申鸣鹤身旁。

    “喏。没下毒。”吃得油光满面的同时,申鸣鹤还不忘给程怀珍倒上一杯热茶。

    茶水下肚,程怀珍仍旧目不转睛地看着。

    里面有人。纵使不用眼睛,她极灵敏的耳鼻也断不会让她遗漏第三人的呼吸声。

    蓦地,一物自内室出,行迹之迫切有如“倦鸟归林,池鱼思渊”,冒冒然落在程怀珍的肩膀上——是只碧羽红颊、头顶后翘一轮的玄凤鹦鹉,嘴里还在清脆地叫着。

    申鸣鹤已是三下五除二将大半只烤乳猪下肚,见状饶有兴致:“这是什么?‘侠骨柔情’?”

    “正是如此。”

    应答声发自现身的第三人之口。此人提着关鸟的笼轻拂竹帘,上雕九华,人的一番好颜色便在此刻尽展无余。

    先是风姿绰约,清雅动人,不知是青绿色衣裳衬了她,还是她衬了这男式的青衫;然后是吐字清晰间不乏柔情,叫人以为自身被紧张地放在心上,美意顿生,实在魔性。

    “鸟是有灵性的,自要亲近与它相合之人。”

    程怀珍目光下移,不甚礼貌地落在她的脖颈,再到衣衫修饰的腹腔。

    喉舌是个颇为精妙的机关。若是能够免了嘴唇张合,说话时有如沉默,以此假作是他物的妄言,更是神奇。

    “死物怎可谈灵性。”

    玄凤鹦鹉仍是煞有介事地在程怀珍肩膀上间或一动,粗看跟活物无异,情态也不会让人想要深究。

    只是于程怀珍而言,死物再如何寻觅求取拟真,也变不成活物。

    即使被戳穿,那人也神情自若。“依本公子之见,活人可为死物赋予灵性。”她甚至悠然自得地笑,笑的同时操使着鹦鹉叫出两声,放它振翅飞回笼中。“见笑了。原以为足够以假乱真,却还是叫贵客扫了兴。”

    “如此,倒不枉‘夜归人’的头衔。”

    说罢将笼子放在案几上,在程怀珍身侧的圆凳落座。“我知道你。”她恰好正对朴素的地方菜,欣然让带着鼎沸人声的烟火侵袭竹林浸染的衣摆袖边,桃源之说在这一刻化作乌有。

    她缓缓地说:“你并非沽名钓誉。恰恰相反,你轻看‘酒香也怕巷子深’的道理。好在‘夜归人’不是在别处,而是沸腾的江湖,自有人口口相传。”话语间仿佛对程怀珍了如指掌。

    桌上二人均已动筷,徒留程怀珍面色不明。

    “你是谁?”

    “唤本公子‘献玉’即可。”她对苦菜的腥涩分毫不觉,“出门在外,郎君和献玉郎都是不错的名号,任君挑选。”

    献玉。

    唇齿先扁着碾过一字,再将唇圆起吐出另一字,好像很温顺恭敬似的。

    “我把人带到了。”申鸣鹤嚼完两盘,现在对糟鱼下筷,“幸好没丢了命,否则郎君不得为少一可用之人头疼。”

    “你不会办不成这桩事。”

    献玉语气笃定,仿佛可以预见未来,一下子有了令自己和他人俱是振奋的十成把握。“我向来相信,冥冥之中不是胜利眷顾周身,而是我自开始便已立于不败之地……命中要来的人自会来到。”

    这般旁若无人地谈,像是已将程怀珍看作自己人。但程怀珍还未放下警惕,因为这两人是何来头,她只不过凭直觉触碰些许皮毛。

    “夜归人”不念庙堂,又怎会念殿中高台。

    不仅干脆地交付信任,献玉也有心解惑。她对程怀珍的心,没来由的比方才那番话还要胜券在握。

    “你是被我吸引而来。你为我而来。”

    献玉夹了一筷子苦菜,放进程怀珍面前洁净无垢的空碗中。“你会看清楚的。这世间不止有昏庸荒诞,逃避固步,还存在一种长久且有益的蛰伏。”

    她的身份昭然若揭。

    于是无言,程怀珍夹起那苦菜,细细咀嚼过其求生于乡野的苦涩,咽下。

    “……不止是眼睛。”

    还有品味的嘴,嗅闻的鼻,聆听的耳。

    “既决心将此身交付于公主,”程怀珍道,“公主须得一概用上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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