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玉”。

    程怀珍虽然猜到她是公主,却不知是哪一位。她无法厘清开枝散叶一说中有多少看不见的花,但庄家献玉无疑是从无数衰弱乃至腐烂入地的花糜中走出来的,令她动容的一个。

    “到了公主府,你就知道我是何人了。”

    献玉坐在她身侧,宛若对她腰间的长剑熟视无睹,只亲昵地要和程怀珍温声言语。“我愿尽早交付真心,不过恐怕这位大人因此心生警惕来……此非本宫心之所向。”

    她坦诚地任程怀珍转头作无声的打量,眉目自始至终含着淡淡的笑。

    “你还想同本宫询问何事?”

    笑靥柔和,就如这架平稳向前行的马车,不急不缓。申鸣鹤赶车不求迅疾,持策的作风跟那副粗犷而有神的容貌相违,暗合粗中有细的妥帖性情。

    献玉继续循循善诱:“抑或者……你愿意告诉本宫什么。如此自然更好。”

    说的时候,献玉心底却涌出从未有过的不确定。并非戏谑地道一声“这位大人”就能够消解,她只是突然想,或许“夜归人”不喜爱这种意在寻找防线裂隙的方式。

    但是献玉实在想试试她的底细。她太想探求程怀珍那张无动于衷的面目下,究竟埋藏着怎么含血的过往。她像是铁作的人,又或者是人作的铁。献玉分不太清楚,唯一清楚的是她在她手中。

    此时,马车骤然停了下来,带着畜牲被迫扼住命门的嘶鸣,她的身体也在这时不受控地前倾,不过没在厢内散架。

    原是身侧的女子用手臂一拦,遒劲的力道便叫献玉更加分不清楚了。

    “……有人拦路。”

    于程怀珍而言,比起聆听车轮轧过荒芜不平的泥地发出几近崩解的悲鸣,记住马发出奔腾不能的嘶叫,先一步入耳的只是人声。帷帘遇风卷起,她闻到了干燥的沙尘。那是大旱后颗粒无收的土地,是挖掘可食之物连沙带血的指缝。

    “给我!给我!你个杀千刀的死婆娘,给我放开!”

    “二郎,郎君,你行行好,放咱孩儿一条生路吧——”

    幼女尖锐的哭叫声更添好几分惨烈,在荒凉的野地上撕出无数的裂隙。

    程怀珍立即跳下车。

    蓬头垢面的一家子正互相撕扯着:女人黄瘦黄瘦着脸,孱弱的双臂死死护着女儿,大半个身体已被拖到地上,没太多人样,像和身上勉强蔽体的破布融为一体;男人强壮点,应当是吃得饱好些,双手扯女儿的手臂和腿就如同扯一只烤乳猪的腿,垂涎间跟着扑倒在地上,眼冒狼光要去啃食;女儿大哭,一时顾不上是否会招来恶人野兽,撕心裂肺。

    “嘭。”

    电光火石间,程怀珍果断出手。她持着未出鞘的剑,丝毫不声张锋芒,顷刻裹着劲风而去。

    那柄剑在最后将力道内收,只是让那男子不省人事。

    只是男子刚倒下来,女人就松开怀中哭泣的女儿,扑上前去察看丈夫。一边翻来覆去地看,她一边挡在丈夫前面,满目惊慌地看着程怀珍,抖如筛糠。

    “他没有死。”程怀珍说。

    她一开口,女人直接跪倒在地上,就要叩起头。女孩寻过去紧紧扒她半边身,她一时分身乏术,伸手将方才暂时丢着的女儿抱着。

    “大人出手相救,小的……小的感恩还来不及。”

    女孩在她枯瘦的肩膀上改作小声啜泣。“只是家里实在不能没有男人……要不然,我们娘俩早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她顺着女儿的背,言辞极恳切。

    申鸣鹤道:“他刚刚还要吃女儿呢。”

    女人面色一白,一时默默然,双唇饿得哆嗦。

    见状,程怀珍从袖中拿出仅有的杂粮饼,摸着已经冷极发硬。她给了那女人,看她怎么忍着饥寒坚持撕成小块。女孩狼吞虎咽地塞,也不管大小,不怕被割伤了干涸的喉管脾胃,只顾往嘴里吞。

    程怀珍又拿起装水的壶,看女孩囫囵吞枣间发狠地攥着自己的手,从水壶宽口中倾倒最无味、也是最必要的甘露。水溅到指间脸上,女孩也不浪费,吃干净。

    “这孩子。”女人微弱的声音含着些慈爱,“没个女孩子的样儿,也不知道以后哪个婆家要。”

    咽完,女孩抹了一下嘴,力竭地趴回母亲的肩膀。

    “我没有食物给你了。”

    程怀珍仍旧蹲着,看着那畏怕丈夫横死,并不真的畏怕她的女人。“我只有钱。你能买得到吗?”

    女人对她摊开的掌心露出勉强之色。

    “走路的话,得跨过好长一段路。”申鸣鹤在一旁道,“这附近能挖的都挖完了。”

    “来的路上我看到了施粥的棚,也不知分完没有。若是干净了,就驾车再花点时间往更北方去,日落前应当可以赶到——”

    献玉蓦地打断:“你带她们去,尽快。我们在这里等着。”

    “是。去去就来。”

    两人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女人依旧有些不愿离去。“没了二郎,娘俩儿日子不会好过的……”她确实怕丈夫迸发兽性抢夺女儿生吃的可怖场景,也着实怕母女孤苦无依站在乱世的血盆大口上。取其轻选前者,后者基本对应死路一条。“不怕,不怕啊,待你阿爹醒来,阿娘去说,阿娘去和他好好说……是世道不好,二郎不吃我的好女儿……”

    话语间,女孩却把脸朝向晕倒的父亲,睁大到绽裂的眼眶发红。她看着那张只是暂时睡去的脸,一种原始的冲动不断积蓄着。这股冲动原先压抑在总归得女孩子气一点的笑脸下,仿佛她得笑到被泼出的那一天。而因母亲口中的世道不好,她被泼出的那日不是出嫁,变作易子而食,再在失败后改成虎毒食女。

    一股咬牙切齿的恨终究尽展无疑。

    “我呸!”

    她刚刚有多么渴求水,现在就有多么迫切地朝地上的畜牲吐唾沫。她毕竟还小,只知道自己要被吃,只看到母亲不吃父亲吃,不懂得父亲作为乱世中人、家中顶梁柱的不易。

    我要成食物了。她只是心里念。

    我要被我爹吃了!

    所以,她恨得又吐一口。“我呸!”学她那平日泼辣维持家计的母亲,也不顾母亲靠在她身上用哭腔说“女儿乖”。

    “你们先同这位去罢。”

    打破僵局的是久久不发声的“献玉郎”,姿态像个很有名望、读过不少书的乡绅。“不必怕。他醒来,我便予他些盘缠,叫他往那边走找你们母女。”她声音平和,却分外有力,“这马车借你们一路,我们走不远。既然如此,定会尽力把你相公送得远些。剩下的路,他又不是‘弱女子’,我们给他指得一清二楚,可好?”

    “那我如何——”

    “你返程的路上定会有我们两个,走不丢。”献玉截断申鸣鹤似含忧虑的问询,“当务之急是将她们平安送走。”

    正当女人犹疑,女孩闹起来,不断说着“我要阿爹死”“我要阿爹死”。

    “晦气话!不许说了!”

    女人捂了下嘴,因这一插曲下了决心。眼下只有这么个法子有活路。

    “……多谢几位恩人。”

    眼看着母女上车,献玉笑眯眯地一摆手,注视那马车成为荒野上一个模糊的小点。

    “我们等他醒吧?”

    她转而笑着对程怀珍道。

    然后,在男子醒来的一瞬,她拔出匕首,用力地钉进他的要害。

    血喷溅而出,好像贫瘠的土地重新冒出生机勃勃的苦菜,便可供行至末路的穷苦人采撷。

    这里是苦涩的菜、苦涩的人,共同的生长之地。

    庄献玉从未想过放他离开,哪怕是一步。她甚至面带淡笑,好像要弯下腰询问男子是否需要一口水,然后——毫不犹疑地下手。

    程怀珍只是站着。如若不是她垂落在身侧的手微微一合,真像是平白无故入了土,徒余灰败的木然。

    “你想要阻止我吗?”

    拭去匕身的血痕,献玉柔声询问。“你觉得杀他是杀错了?还是我不讲信用?”

    “……”

    程怀珍许久不语。

    “抑或是疑本宫欺了你,叫那对母女做样子给你看?”即便是犀利地连连质问,献玉也不给人焦躁的尖锐感。她的心沉着得可怕,眼底始终匀有暗含压迫感的宽厚与耐心。“本宫纵使有一千个不好,也不在此处骗你。”

    暂且当作“夜归人”是对自己生疑,献玉缓缓解释起来。

    “只要有一处作伪,就必有另一处被人忽略的真实。那定然是血淋淋的。”

    最后半句笃定到恰好应和她前不久的诛杀之举。“还指望你助本宫匡扶时世,又怎能先害你不信这生灵涂炭的末世图景呢?”

    “何为末世……”她微一停顿,“就是一面在生啖其肉,一面在歌舞升平,唱‘圣主经营基业远,千秋万岁颂升平’(1)。我怎能不行仁道,叫你信了后半,弃了前者呢?”

    献玉断不会在人世真相上蒙蔽站在自己身边的人。

    不过,献玉其实想错了。程怀珍方才念的并非此事,但她同样怀有真挚的耐心,因而不妨碍她听献玉平和而诚心地予自己叙说。

    “我明白。”

    女子言语间弥散开一股容易托付理想的古拙。她与献玉相识的时间太短暂,提防与警惕应是主流,而非像这样,由着自己过早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共鸣感占据心神。“你和你的道理都不骗我。”

    献玉欣然追问:“那为何事?”

    她的声音甫一落地,便和一颗再微不足道的尘埃重合,然后被萧飒的冷风吹散在天地广阔无比的尺度上。

    披星戴月的归人不待夜晚出现在家门口,此刻由黄沙满天、近似黄昏的白昼裹身,站在突起的高地上。

    ——那是太过寂寥的冬风。

    “我犯过错。我杀了很多不该杀的人。”

    程怀珍曾有很严重的喉疾,因此无法学习献玉用腹腔说话的技艺。“之后,我没有吸取教训。”

    悲剧是会从前一件惨事酝酿而出,然后不断增生的。所以,程怀珍想,她才又害了兰君。

    “混浊之世生混浊之民。大恶生小恶。”

    献玉慢慢走上坡地,寻一块石坐下。“天下人,包括你我的功过,都只能留待死后阎王判过。自以为将功补过,自以为罪深无望,都是凡人的功利心罢了。”

    她不准备作任何安慰,视线眺望远处。“既生此世,不欲归隐,终会造业。不过希望千帆过后,能够逢着一个太平盛世。在此之前,业障加诸于身固然令人追悔,但须得继续前行才是。”

    眺望远方,入目是层层叠叠的山峦。

    ——这世间从来都是“一山还比一山高”。

    “夜归人,本宫已经有了一个锤,一个章,目前还缺一道捕杀侵袭的影。”

    程怀珍同样看着远方。

    “你愿与本宫同去么?”献玉问。

    而她说:“我已答应公主。”

    申鸣鹤是劈开疾风骤雨的锤,程怀珍愿做伺机而动的影,剩下的就是印盖公文、准许天下事的章。

    下了马车,程怀珍仰首间便同写有“福安公主府”的斑驳牌匾对视。福安公主并不受宠,府上周遭了无珠光宝气之修饰,她和驸马一直过着十分朴素的生活。

    “驸马已是等候多时,就等着同你知会一声呢。”

    一见那人,程怀珍目光一沉。细细描摹过其人身形,她的视线最终停在那张陌生间有些内秀的面庞上。

    献玉——如今知其为福安公主庄琢——饶有兴致:“如何?”这话有些没头没尾,却并不令程怀珍感到疑问。

    “得罪了。”

    她径直上前,起手干脆利落。

    人皮面具一揭,露出张程怀珍不会认不出的脸。

    正是徐管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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