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柒

    “嘎吱”一声,门开了又闭。程怀珍正阖目休憩着,眉尾应声一动,两边眉毛压直了些。

    庄献玉在门口嘱托过婢女,端着药汤轻脚跨入门槛。

    榻上人睁了眼,一声不响看她吹开苦涩的药汁,再张开嘴,漏下这点没有风味的苦水。“都破相了。”庄琢给她擦嘴,夹着冷意的唇压得平直,像淋满雪的屋檐。

    程怀珍垂眸,低着眼看那只研磨下颚结痂处的手。庄琢要说话时,黑沉沉的瞳仁往上一转,凝望她晦暗不明的脸。

    固然心上有太多不愉快,但庄琢觉得也有那么一点值得她高兴的,便说:“不过,这能耐人一死,以后能顺利很多。倒是不假。”

    “说不定。”

    短短三字,气氛再次遇冷。程怀珍不准备将话说太死,顺着庄琢的话匣讨一个前路无忧的太平盛世;她只是不回避变数。

    程怀珍二十余年的人生,最不缺的就是变数。

    既为坐镇的主公,倘若敌营又出奇将,庄献玉无法择以避之。程怀珍不怕变数,也不让庄琢怕那暂且虚无缥缈的变数。

    “如果有……第二个,”她只道,“我再去替公主杀了就是。”

    晚上,这几人在程怀珍歇脚的房间聚上一遭,临时拖来张小桌,盘上些腌货小菜。

    “得了!你受公主爱重,一时沾不了太多荤腥,却让我们跟着你吃糠咽菜。”申鸣鹤多喝了几杯酒,借着酒劲说上好些玩笑话,“……天底下,诶,还就是有这样的事!”

    徐旻在桌底拧她肉,跟挠痒痒似的,一时逗得申鸣鹤大笑。

    声渐消。程怀珍早就坐了起来,手已经能将碗勺捧得十分稳当。“托你的福。”她闷头咽下碗底的牛肉粥。细粮和牛肉末,跟好几种蔬菜煮烂在一块儿,看着不美,实乃难得佳味。

    食完这碗,空了递给徐旻,程怀珍无疑要再食一碗。

    徐旻会意给她舀。“吃这么凶,别噎着烫着。”她也会拳脚功夫,且水平不低,否则岛上相见时怎能见缝插针溜走。如今在这主要做脑力军师,她的饭量自是不如申鸣鹤和程怀珍这两个伤筋动骨的饭桶大。

    不像程怀珍好命地得人侍奉,申鸣鹤只能自斟自饮。“你刚才还叫人多吃。真是的,就晓得瞎操心。”她拍了拍屁股总坐不大热的徐旻,在她耳边嘀咕,嘀咕的声音整座屋子里的人都能听见。

    “你看看,她听你一句屁话了吗?”

    程怀珍只是嚼和咽,食得腹中热,咀得齿中香。闲话不说一句,顾着恢复元气。“多谢徐大人。”两人视线向此处投来之间,她边将碗递给庄献玉,边作势道谢。

    庄琢笑:“你这人,有时还有些油滑气。”

    徐旻则在看清后痛心疾首:“你竟然使唤殿下!”她半真半假地呵斥。只是那人跟肚中生了个无底洞似的,全不听。

    “子秋啊,我看你也有点油腔滑调的。……”

    后来,庄琢也喝醉了,说夜归人替她除去心头大患,心里实在高兴得很。但在座另外两人,包括床上歇着的人,皆品出几分复杂的苦闷心绪。

    毕竟,程怀珍真是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如果她自己没点本事,没人能救。

    撤了桌椅,申鸣鹤和徐旻先去。光留酒劲未消的庄琢,坐在窗边久久不语。

    棋盘是徐旻送的,庄琢用着,自己同自己下棋,下完一盘就一枚一枚收起来。再下,就再收。她和程怀珍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没将腹中心事吐露,她庄献玉是不可能走的。程怀珍亦明白这点,从来都只一味等,傻愣愣地等待;直到她开口,垂首听她牢骚。

    “如果你我是亲的姐妹就好了。”

    此时的棋盘只余下一黑一白两子。“不然怎会让你光在那里看着。”

    “公主忘了。”

    程怀珍淡淡道,“我已经踢过了。”

    “是啊。”庄琢抿去愁绪,“我们已经一同踢过毽子了。”

    “即便没有这层血缘……又有何关系呢。”

    程怀珍坐在那里,没有回应一个字。

    皇宫实在幽邃。江晟走在砖石上,耳边心上只有自己貌似稳健的步伐。鸟兽声俱散。就连人,江晟一路上也没看到几个洒扫宫女。此处实在缺乏人气,令他大逆不道地心觉如步樊笼。

    不过,这种死寂感比起战场上痛失爱将的悲戚,看到百姓流离失所的不忍,江晟勉强能够五十步笑百步地苦中作乐。一路上他都在想,父亲哪,若您还在世,儿子定要跟你说说这屡教不改的心慌。无论多少次进宫,江晟都无法发自内心地平静下来。

    而他的父亲到底还是战死沙场,为保家卫国而死。尽管父亲有时言论颇为怪异,令江晟轻易联想到不满君主,想要改侍二主,但江勉是以忠臣之躯身死。“选择”对于忠勇之人来说等同于折辱,他的父亲弃不了“忠勇”二字,他亦是如此。

    “……江大人来得正好,陛下有些话要同江大人商量……”

    哪怕马革裹尸,披个贤名一了百了。

    “微臣参见陛下。”

    深夜传唤,江晟心想,恐没有好事。

    于他个人而言,的确不算好事。“江晟啊,你不妨抬头看一眼旁边这人是谁。”局势使得捷报难传。庄祐未曾怪罪过,只说“尽力而为”。这种随和颇有种大义凛然的皇家风采,只可惜能领略到此种风情的只有他自己一人。“是朕准许你抬头。”

    准许即是皇命。江晟恭敬深埋的头缓缓抬起,满殿的昏黄朝他眼球压来,并不舒适,以一种无孔不入的惊悚感紧紧揪着他。

    站到江晟旁边的,是他假冒却又要充真的兄长。

    “江大人安。”

    “兄长”脸上的笑容和记忆中一模一样:恬静,柔和,谦敬有礼,让人如在梦中。

    “既是兄弟,怎还如此生分了?江烻,这就是你不好了啊。”

    这青年温声以一种令人诧异的熟稔,游刃有余地应答道:“陛下说的是。”

    “……兄弟今日团聚于此,微臣叩谢皇恩。”

    “江烻,带你弟弟去说会儿话罢。”庄祐温情脉脉地说,“说尽了,就让张公公带江大人出宫。战场上的形势瞬息万变,你再怎么挽留也不行,留不长久啊。”

    江烻口中谢恩。眼见江晟还木头似地跪在地上,他低声令其起身。江晟终于如梦初醒,落在他后头几步出了殿门。

    皇宫里,又是在皇帝授意下的对话,终究不得推心置腹。更何况他们本就不可以推心置腹,本不是和睦恩爱的兄弟俩。

    两人坐下时,一前一后,江晟随后,自觉与之相隔甚远。

    “陛下前不久说,父亲为国捐了躯。”江烻不觉嫌隙,谈及养父丧事时笑容微微收敛,“请节哀,也请母亲节哀。”

    江晟点头,应下这句关怀。“母亲自新年烧香那日身体就不大好了。”提到母亲,江晟顿了顿,心底蓦地不再那般希冀干脆利落地死,“父亲去世,母亲只说了‘光耀门楣’四字,身体却每况愈下。”

    他心上仍有挂念,符瑞春是他的挂念。只不过就算心里不那么肯,他江晟要是命该绝于沙场,也只能如此。

    “……”

    “你在想娘亲的不好。”江晟如何熟悉他那副应付人的好脸色,只稍稍一变,他就知晓这个假哥哥心情有变。

    这么多年,他从未看见过一次属于江烻本人的动容,这是头一回。

    “她不欠你什么!”江晟语气激动起来。

    江烻的神情骤然变得淡漠,道:“弟弟,这一点你弄错了。你同我想的,不是一件。”

    他淡漠到冷酷。“母亲既为之介怀,我也无话可说。”江烻道,“你只需照看好母亲。有人望她身体康健。”

    “……你是不是特别恨她。”

    “你想错了。”江烻其实不那么在乎。人的死和生都有命数,他不觉得自己有能耐干涉符瑞春的生死际遇。她再怎么恨他、隔应他,江烻都清楚这怨不得自己。既不是他做的决定,他只负责将前人留下的残局修饰得美观些,所以江烻识趣地在幼时远走。

    “说不上恨。”只是不怎么在意而已。尽管白马寺一回,符瑞春没能留下程怀珍,这事确实让江烻一度恨之入骨。

    他很容易憎恨一个人,也很容易杀死一个人。但事已至此,细想彼时彼刻,江烻知道自己有更值得恨的对象。

    江晟感觉牙酸:“那你是不是很恨我?”

    “没有。”江烻温和道,“不过,我的确对你不甚欢喜。”毕竟眼前人是如此轻率而不经思索地和他抱有相同的目光,让他心生嫉妒。

    “……呵,那我们真是彼此彼此了。”两兄弟并没有思索同一层面上的问题。“我也厌烦你,厌烦得很,甚至只差一点就到恨的程度。”这是针锋相对,也是江晟的心里话。

    此刻的江烻忙碌于回忆除夕夜那顿难得的团圆饭,回忆程怀珍喂猫,就着猫儿的名字很罕见地念出“宝”的字音。他并没有很清晰地注意到江晟说了什么。

    无论如何,这番谈话算得上这么多年来发生在两人之间勉强真诚的一次。“你还要说什么?”江晟也因此堆了一肚子气。

    江烻语气平平,道:“祝你能够活久点。”

    这话让江晟一愣。时至今日,他确定自己和江烻相看两厌,却又下贱骨头发痒似的从这句话中汲取到一个虚幻的瞬间:他真的有一个稍年长些的兄弟。尽管江晟异常清楚,他真正的哥哥如何在不应该谈论死的年纪永久失声,成为一个不可说的皇室秘辛。

    也在此刻,江晟恍然发觉自己没有问出至关重要的问题:江烻为何在皇宫?为何以宠臣的姿态侍于皇帝左右?他们究竟深交到何种程度?足以触及那片命运倒转、腥风血雨的禁地吗?

    正在江晟后背不断沁出冷汗之际,江烻领会了他的意思。“不必忧心。在这位陛下眼中,江大人只是忠心耿耿的护国将军。陛下只会倚重大人。”他变回那滩不愠不火的死水,“待战乱平息,陛下定有嘉奖。”

    江晟若能活到那时,不论能否领赏,至少符瑞春的后半生能有点指望。江烻不被忠孝束缚,然而奉养老人一事,总得有所交代。程怀珍在这,定也会有所打算。

    “哪怕是为了母亲。”

    不到恨,远远不到,恨是一个何等情浓的字眼。程怀珍不在,江烻只能做一个吝啬心力的人。不过若要推己及人,他不反对江晟苟且一些。

    江晟若有所思。“……为了娘亲吗?”他喃喃自语,耳畔一时间响起符瑞春虚弱的声声“明郎”。

    做决定对他来说并不难。“如今局势,还能为家人打算前路,实在是幸事一件。”他眉眼平息,桀骜不见,唯有一派久经沙场的沉稳。“正因为尚能够计量得失,所以要放弃打算一己的利弊。”

    江晟绝不可能退。他将为庄家王朝,为百姓坚守。“即便你是长者,哪怕此为肺腑之言,恕难从命。”

    “这是你的选择。”江烻不置可否。

    “你现在不也干着类似的事儿吗?”

    江烻闻言,微微笑了:“我?好吧。你既这般想,我也不欲与你辩。”他不为自己做辩解。至少在这一刻,他不擅长此道。

    临走时,江晟有些懊恼于自己说话时情不自禁包藏真心——定是这江烻太过令人气恨。“告辞。”还没过去多久,他就开始一边回忆一边肉麻,肉麻到犯恶心。

    恼恨过后则是惆怅。他们终是如此心平气和地收了场,这场意外促成的相谈令两人有机会将一些话说开。五味杂陈,江晟恐怕一生都忘怀,就如同他从未释怀过血缘兄弟的死亡。

    仿佛无知无觉的青年笑意盈盈:“恭送江大人。……”

    江晟走得痛快,他还要侍奉庄祐服药。煮药诊脉,焚香熬汤,整套流程一切如常,同时对庄祐看似纯出于关怀的无心之问做出应对。

    “实话禀与皇兄,我与这个弟弟,关系一直很不融洽。”

    庄祐闭眼,丹药和香雾皆令他怀有飘飘欲仙的出世之感。“你与江大人,同皇兄和你相比,哪个更要好些?”

    “不瞒皇兄,江大人骁勇是骁勇,然而臣弟与他生来性格不合。他自幼对我心存偏见,皇兄却从未如此。”江烻道,“臣弟并非以岁月长短丈量情谊的狭隘之人。”

    庄祐不言,闭目养神中面露愉色,任由这个好不容易拾回来的弟弟继续忙碌。

    “宫主,有人求见。”

    禀告过,采嫣来至杜徽身旁。“那人自称是宫主旧友的小厮,有要事告知宫主。”

    杜徽已不愿和薛朝生那一头交流。他随父亲投奔乱臣,哪怕心中仍记挂着昔日三人的微薄情谊,到底比不上谋划前程,掳掠百姓来得重要。跟着慕容氏,眼光越是放得高远,越看不见下头蒸于炙笼上的芸芸众生。

    因而不耐道:“撵走就是。”

    “宫主,我见那人提了个口袋来……裹得着实严实,味道也不露半分,我感觉有些异样。”采嫣则道,“那仆人是个熟面孔,先前有难,就是他代薛大人同皇城的人一道来救的灾。这番独自赴命,还说要和宫主寻一清净地说,宫主不妨先看看情况如何……”

    杜徽沉默片刻。

    “叫他进来。……你们先下去,不得我命,不可进入。采嫣,你同那位大人留下。”

    采嫣应声:“是。”

    不多时,一个打扮污糟,披着麻袋作流民打扮的小厮便进了殿。先恭恭敬敬拜上一拜,再兀地说声“宫主失礼”起身,他竟是要矫健地三步跨作两步上前。

    这小厮身手不平凡,上回不声不响,这回倒令采嫣霎时惊出一身冷汗。

    “大胆狂徒!”

    拔剑而飞身,寒光一闪,采嫣将那小厮拦下。“竟敢在此行刺!你还有何遗言!”念着杜徽同两位友人久经岁月沉淀与生死考验的深厚友谊,她极力说服杜徽听一听消息。若是因阵营不同错过要闻,日后只能追悔莫及。

    “小人不为行刺。”

    那小厮连连磕头,转手摩挲囊袋,终将沉重的一物拖出。

    只见他双手将那物托举过头顶。杜徽尚未定睛,就已是脑中嗡嗡,双手一落空,堪堪撑在案几上。

    “宫主,小人本不愿如此惊恐宫主。只是小人受主人所托,切不可浪费这条性命,无论如何都要让宫主看看这个!”

    那是余铉尘的头。

    ……

    ……

    “你这是作甚!有没有个人样了!”

    他没有血缘的好兄弟死了。

    自打见了余铉尘的尸体——掀开白布再慌慌忙忙往里面一砸——薛朝生就有些失常。薛尚书嫌他这副软弱样儿,只叫他沉稳些,不要惹祸上身。

    这一巴掌如当头棒喝。薛朝生一下子被打得从座上滚落到地,原先是半边脸受痛,如今则成了大半身,在砧板上滚一遭。

    “你该庆幸,他这肉身蒙受王爷的恩典,给全乎地找了回来。”恨铁不成钢地乜斜着,见这痴傻人还不起,薛尚书伸手扶他起来。“他自个儿本事不到,被人擒住了。你怨,应该怨这天不归王爷管。天把他收走了。”

    “……天收的……”

    薛朝生自言自语,踉跄了一下。“是……是天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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