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陆

    这事倒也不打紧。皇城不缺“一曲相思断”的乐师,也不缺技艺高超的工匠。

    不过这紧绷的一声,的确叫庄祐一下子头脑清醒。他庆幸自己没能情到浓处,颜面尽失地泪流不止,借此机会及时将情感收束。

    “无事。我会命人给皇弟手中这宝贝续上新弦。”

    作为世间最高贵的存在,庄祐领教过世上最精妙之乐伎的风姿,江烻在技巧上定不可能与其相比;但他剑走偏锋,情之所至,是乃“最是有情才动人”。

    “……从未有过此事。”江烻出神地低吟。

    庄祐关切问:“皇弟有何事?”细细回味青年凝注其间呕心沥血般的情感,庄祐的眼眶再度隐泛起热意。

    江烻心神稍回凡躯,不过仍有淡淡恍惚残留,有些发痴。“草民……还有一事恳请陛下。”他下跪埋首,也是将那怎么都消不去的惊惶堪堪压下。

    “这旧弦惊动贵人,草民知是罪该万死,只望陛下准许草民带回。”

    他恭顺臣服到自甘下贱的姿态,瞬间令庄祐从里到外冷却下来。“不是什么大事。你带回去就是。”挥了挥掌,庄祐面露些许厌烦。江烻的姿态头一回令他感到乏味。

    “朕乏了。药既吃过,你也下去罢。”

    青年起身,头仍低埋:“谢陛下。”和随后被唤进的张公公错过身,他魂不守舍地退出。

    旧弦——旧弦不可舍。

    断清风,滚金铃,素斋老人,临水照仙……

    销骨道人,不赦之恶,无首龙王,铁环冥空……

    衣襟挟酸齿,程怀珍撑着眼皮,感脖颈处绯花伴荆棘深扎,数排行中好人和坏人并行。天和地,善和恶,甚至说生与死,尽在这榜上分明。二者从不是势不两立,而是为世人所普遍承认的一体两面,并行不悖。

    宰父准颇有闲暇地拿衣角细细擦剑,手头有数了许多,语气可惜:“真是有口难言哪,夜归人,这绰号竟然一语成谶。你回不去了。”

    “慕容氏赐予的这把剑,倒还算顺手。”他语气里对这位主公兼任好友算不上客气,“也不知是剑管用,还是饮了管用的血。夜归人,说来奇怪得很。我用来试剑的老头子,路数有点你行招时的影子。”

    宰父准陷入回忆。“那可真是个除了不才,无出其右的老前辈,九死一生才赢下硬仗……不应该说是‘飞来横祸’,有此际遇,应当说是‘天赐良机’才对。我这辈子没有遇到过比这老头更难缠的对手。”

    “若要问我凭何取胜,我只能说,这位老先生未免有些太故作风度,太可笑了。这可不是什么让人恼恨的指点,是试剑杀人才对。”

    他摇了摇头,看向地上的程怀珍,道:“夜归人,这一点倒是和你那急躁冒进的性子不大一样。”

    原先尚算端正的面容,此刻终于流露出和尖细音色相符的自得与戏谑来。这张狂小人的面目,才是过招中途就已明晓二人牵连,却要装作不知娓娓道来,好杀人诛心的宰父准的真容。

    不仅如此,他还要深深看进夜归人盯视此处的双眼。这双和死人无异的眼睛每每望去,实在不够灵动生气——不甘,求生,憎恨——越极致的情感越能绽放出光彩夺目的火焰,再随着瞳仁涣散迅速衰败下去。

    “断……清、风。”

    “方才交手,答案可谓呼之欲出。然而不够完整。”宰父准耐心批阅,好似这四面夹山的地方是巍巍高堂,两人正进行殿试。事实上他是夺命修罗,眼前这位夜归人则是受戮凡身。

    看时间,女人该咽气了。宰父准心中盘算稍后如何把梅香客擒来,毕竟他从未答应过程怀珍放弃捕杀;这对“双飞燕”一前一后被他送往地府作“比翼鸟”,再和老东西团团圆圆作“一巢三鸟”,要他说还是功德一件。

    风停了。宰父准忧郁地想。

    “飒——”

    又或者说,那剑撕开了风,令这峡谷内的乱草枯树动弹不得。只是那天榜第一的“断清风”是谁,目一横,双足落沉,扎出不可撼动的弧度。

    觉出情况有变,宰父准立马翻手相迎。“报君”仍以四两拨千斤的轻松恣意试图按捺下眼前不知何故重燃的生机,却在同那无名无姓的野土凡物相接后分开,分离又咬合中被剑客身上骇人的气度所动摇。

    程怀珍再度发难,手法更加凝炼精准。她将宰父准所厌恶的“冒进”发挥到了极致,步步紧逼,不断见缝插针,挥剑劈刺果决狠辣,把喉管处尚未痊愈的旧伤置之度外,再以可怖的狂热不停接纳新伤。没有一处致命,但丝丝络络织成血网缠身,无疑加重了程怀珍本就并非全盛时期的躯体负担。

    可她面无表情。

    这场冷静的狂风暴雨令宰父准心力耗损极快。

    “……哈,哈哈。看来这才是‘夜归人’彻底开刃时的模样——”不等他让开一招后退,荡出一片余地讲话,女人不解风情地提剑攻来。

    僵持时,错开两把均泛有摄人寒光,在色泽亮度上有差分的剑,宰父准从她的眼睛中看到极晦气的死意——黑夜笼罩的墓地里,绝非只那三只或生或死的鸟。

    而是黑压压的一大片棺。

    勉强挣得片刻喘息,宰父准觉着这夜归人越来越难缠,越来越看不透:“你这样,不过恰合我意——”

    女人像是本已死去,正在路中徘徊的鬼。她的声音——呼吸,锋芒撕扯空气,脚步,鼓风的衣襟——越来越小,她的新招越来越出其不意——就像鬼会抓住人的恐惧,她的每一招都紧咬着平静的杀意针对宰父准的软处——掐蛇七寸打。

    宰父准则想,程怀珍哪怕只动一分一毫的气逞狠,都是在自取灭亡。无论是手里的名剑,还是说着“此举何异于指点”而愈发焦躁的心,都令他不想继续在此蹉跎。

    偏生程怀珍不依不饶纠缠,出尽杀招,一个不管用就蹦出另一个,让人胸口沸腾生热。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他怎会内外一概方寸大乱?

    “铮”。相似的一招已不足以击退程怀珍,只见她眼睛不眨,将那点锋利拨了回去。

    “夜归人,你莫要——”

    “呲”。就像痴傻顽童蹲坐河边,圆着唇等待吹出一个完整的泡泡。然而它猝不及防破灭在嘴角。

    宰父准浑身一挛。紧接着是“刷”的一声,程怀珍掷出短剑的畸形右手停留半空,左手持剑完成剩下的“旅程”:短剑只完成三分之一;要想取得其首,还得完成剩下三分之二。

    “你还是——销骨道人。”

    程怀珍方才咬着衣领,也是咬破口中药囊止血解毒。哪怕她来不及明晰此药如何解,只是恢复点意识也好。

    销骨的毒和断杀清风的身手结合,确实难叫人逃出这严密罗网。

    “你不配称是道人。”

    也无必要卖这个黑白通吃的关子。从腰间掣出一袋,程怀珍低头又是两剑,连同先前获得的部位一同扔进。

    相传盘古开天辟地前,上下俱为一体,是为“混沌”。“……你不过是混沌罢了。”反扭袋口抓在手中,程怀珍方才察觉自己一身皆是和着血腥味的汗酸。

    死排在程怀珍所恐惧之物的末尾。不多停留,程怀珍提足疾行。

    身上如此狼狈,程怀珍只能选择从后墙翻入,避人耳目。

    身体落下时眼前一白,脚下踉跄,她险些栽到地上去。

    “你——”话音硬生生折断,一阵脚步声迅速来到程怀珍身上。无须徐旻去扶,女人已稳住身形。

    “送给申鸣鹤。这是‘夜归人’的承诺,将军见了自会明白。”程怀珍将抓在手中明显有些份量的袋子交予徐旻,“也告诉冕竹,她杀不了的人,我宰了。”

    徐子秋心细如发,怎能听不得、看不得程怀珍喉咙有异。更何况血淋淋的惨相在她身上这般直观地烫出印记,只做过不会血流致死的简单包扎。这不是程怀珍手足语调潇洒不羁就能消解的。

    脸上愕然,胸中不忍,徐旻半晌才堪堪找回声音:“……公主在花园。”

    程怀珍正要问她。闻得庄琢去处,便一刻不停往花园走,将徐旻察看袋中藏物时的抽气声落在身后。“快马加鞭,将此物捎给将军。”“你将此话带给酒楼那位坐镇的大人。见到她时,这么交待……”背后是徐旻嘱咐手下暗卫分别去办的低语,都尽数远去了。

    乱花夹着欢声笑语的馨香却近了。高擎着疏落点缀的星星粉蕊,棕褐色的细长枝条蔓延开来,并不因此单薄枯寂,反有几分留白的意蕴。

    “公主!……公主没接到毽子!”

    “菊秋,你暗算我!下回也不知会你了,看我怎么吓你一跳!”

    “殿下和菊秋怎么串通起来?菊秋,你背着我不守规矩!……”

    彩扎的鸡毛踢起来,胀蓬在天际,像一朵摸得出质感的烟花。但此刻,没有上前的程怀珍扶着树身,只能摸得到树皮的凹凸粗糙。

    她曾待在某棵树上。

    “怀珍,你在吗?”

    从树上落下一个脑袋,再簌簌掉些叶子。庄献玉没被吓到,笑着揉了揉她的头,说:“你下来,陪我一道踢毽子。”

    程怀珍起初觉着陌生,踢着踢着找到了点感觉。

    “……你踢得这么好,我都感觉有点没意思了。”庄献玉自讨没趣地拽着鸡毛,从地上拎起毽子,一边抱怨一边往凉亭走。程怀珍跟在后面,短促地道“恕罪”,被庄琢责备“这话尤其让我觉得没意思”。

    “这种生活纵有千般的不好,也比寻常人家好。比寻常人家的女儿好。”

    当时她就着程怀珍的手握上手帕,慢慢拭着额上汗珠。“只要年纪稍长一点,何来的时间戏耍,何来的岁月憧憬……怀珍,你有过向往巾帼英杰的时候吗?”

    程怀珍手一滞。

    “看来是有的。”她的反应如此诚实,庄献玉禁不住面露笑意,“我年少时想,有哪个女子愿意在墙内受一辈子的禁锢与压制,而不是习得一门武艺恣意性情,仗义江湖呢?”

    她笑容微霁,语无激刺,而为悲悯:“我后来想明白了。我所以为的蹂躏与支配,却是有些女子,男子的心之所向。人生哪里来这么多遐想,这么多饱食外的追求呢?”

    “只是在这围墙内,本宫和众多姐妹,较诸位食禄弄权的皇兄皇弟,较那令世道如此的皇帝陛下而言,何止是一个‘贱’字就能够全然概括的。……”

    一声轻唤漾开涟漪,程怀珍霎时从回忆中挣出。

    “怀珍,我已经把大夫叫过来了。就在你歇息的房间候着。”徐旻忧心忡忡。近了程怀珍的身,她才看明白对方脖颈到下颚的伤痕如何深可见骨,令人牙酸。

    她强忍着齿间酸意:“还是说,你已经中了什么不治之毒……”

    不远处的庄琢已察出树间人影。她想多半是捷报。而且隔花相望极雅,庄献玉明白程怀珍不愿惊扰的心意——她从来细心。

    当徐旻站到她身旁,神色严峻而忧虑的低语一二,庄琢才发觉不对。“……殿下?”没有回应婢女,庄琢直往那女子身边去,小跑着。

    “公主,成了。”而这解风情到让人哭笑不得的暗卫,待她走近了才简短禀报。

    花影迷人眼,竟与凝涸的血融在一处。

    庄琢是何等沉着自如于俗世之人,此刻忍不住气血上涌:“你——”

    下一瞬,那铁打铜铸的程怀珍身形一晃,栽倒在徐旻和庄琢忙不迭交叠圈在一起的臂弯中,再被庄琢热乎乎地紧抱在胸口。她现在浑身滚烫。

    铁烧红了。赤红到颤栗。

    程怀珍睡在榻上。

    这个女人是蒲公英。庄琢一一摸过她的眉、眼睛、鼻梁、嘴……喉咙上的剑伤绵延到下颚,破坏了这张沉默而执拗的脸。

    她一度以为那里灵泛地搭上了一点枝条,假以时日会绽出几朵闻得见香味的花来。庄琢不喜腊梅,当时她想着最好是菊花盛开,方能衬出“夜归人”的品性。

    但程怀珍是蒲公英,是一团再长茂盛些,就要随风飘走的柔软。庄琢柔柔刮蹭着她的右颊,再改成左颊。颊上细短的绒毛服帖温顺地随她轻拨,聚成一小片浅浅的红晕。

    她已经退烧,医师诊脉看伤时稀奇这味未曾见过的毒。“原先是药石无医,扁鹊在世都无济于事……只是殿下,这位大人不知通过哪帖药方自诊,已经解了身上的毒啊。”

    徐旻开口:“那我问你,为何高热不止?”

    此话无需多问。不仅有毒药,程怀珍身上还有骇人的剑伤。

    庄琢骤然说:“退不了热,你当如何?”

    医师立马跪地,连生求饶,声音叫庄琢心烦意乱。

    好在程怀珍替自己备好了疗愈法,所以才放心地任自个昏厥过去。庄琢靠在她胸膛,屏气凝神。

    “咚”“咚”。心脏沉稳有力地跳着,不再快得让人伤心。她想久久地靠在上面,趴在上面,又怕压着程怀珍。

    “殿下,申将军求见。”徐旻在门外道。

    庄琢起身,整了整发皱的衣襟。“叫申大人候在书房。本宫马上就去。”

    ……

    ……

    榻上的人动了动鼻子。

    阴影微微朝旁边挪了挪。鼻子跟过去,又动了动。

    待程怀珍睁开眼,那团阴影不在她脸上晾着了,改进申鸣鹤的嘴。“嚯,刚才睡觉呢。”申鸣鹤往床边一坐,啃手里的风干牛肉。

    注意到程怀珍盯死了这块在公主府比毒药稀奇多的牛肉干,她无辜地眨了一下眼。“你病刚好,这玩意儿你吃不了。到时候积食,又要发热。”

    “……”

    程怀珍收回视线,在被子下摸了摸自己干瘪的腹部。“别把……渣子、撒这儿。”刚吐两个字,程怀珍方才察觉喉咙又干又肿,要想发出点儿声音,得让滚烫的刀子在上头割,开出一条通路才行。

    “手等着呢。”申鸣鹤显摆了一下托住碎屑的左掌,仰头倒嘴里,再把牛肉干放一旁,端着碗,把勺揽在里头搅凉些,给她喂水。程怀珍倒好,试了口水温,嘴直接咬在碗檐往喉咙里灌,倒是分外不晓得痛。

    这样倒不碍事,申鸣鹤没阻止。只是程怀珍伤的是喉咙,而不是别的哪里,这么喝水肯定要受罪点。

    “整块的你暂时嚼不烂,但我命人把牛肉切的碎碎的煮进粥里了。烂成那样,大夫也只能让你吃。”

    “多谢。”声音仍旧啁哳难听。

    申鸣鹤替她掖好被角:“你还是别说话了。我还没跟你道谢呢,你倒跟我客气上了。”

    程怀珍在枕上躺好,头微微偏着看人。看她这副样子,申鸣鹤就知道,她都明白。

    “谢谢你。”

    申鸣鹤释然地笑了笑,心中无厘头生出点无可奈何的情感来。

    “……我去同殿下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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