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叔

    “三弟自己不是还发着热……”陆闻砚有些诧异:“没告诉三弟他二嫂嫂身子不爽利?”

    “说了,”来福的腰弯得更低,“小少爷说他好了大半,一定要过来给主子送新婚贺礼,听着小的说郡主身上不痛快,还准备去求王夫人从库房里翻一两盒山参带过来。”

    为着能分辨出王氏和陆闻砚的生母,来福在私下里选择在前头加上两人各自的姓氏。

    这要真去求,送过来的怕就不只是一两盒山参了。

    “三弟想得周全,”陆闻砚合上扇子,“罢了,叫小厨房再多备些饭菜。”他顿了顿又说,“不过能不能见到他二嫂嫂可不是我说了算。”

    太医看过黎蔓身上的毛病,捻着胡须摇着头说自己医术不精,说是好生将养着,看能不能靠日子慢慢补足亏空。过往她稍稍吹一点风就会发起高热,汤药似水一般灌,熏得整个屋子都泛上苦味;现在少女的筋骨强健了不少,虽与常人不能比,但至少不会动不动就发起高热了。

    只近来已至深春,她难免会更加困乏。

    但因着晌午歇息了许久,黎蔓醒来后精神不错,陆闻砚差人来问她三弟来贺喜要不要一同用饭时,黎蔓想了想便答应了。

    看得出陆闻砚和他弟弟各肖其母,较之陆闻砚,陆闻墨的一双眼要圆上不少,嘴唇也要厚些,脸庞看着稚气未脱,很是可爱。

    九岁的孩童像模像样地向两人行礼,“见过二哥、二嫂嫂,”他招手让自己身边跟着的小厮递上一份卷轴和一个木匣,匣内是对玉佩,他满脸正经地说,“今日闻墨发了高热,故没去给父亲母亲请安,也没向兄嫂道贺,是为礼数不周。”

    因着身高不够,站着的陆闻墨摊开卷轴不算太方便,他努力地伸长胳膊去够宣纸的边角,整个铺平时黎蔓见他似乎是松了口气。

    卷轴上用行书写了句诗。

    良缘由夙缔,佳偶自天成。

    这话写得讨巧,毕竟黎蔓和陆闻砚的亲事当真是由天子赐婚。

    “凤凰……凤凰于飞,梧桐相依,”男孩板着张脸抬了下手后又飞快放下,字字清晰地说,“愿二哥和郡主永结同心,共赴白头。”

    他圆乎乎的小手摸着石桌上的卷轴,抿了抿嘴巴,“这是我自己写的……写的不好,兄嫂见笑。”

    他这话不假,宣纸上的字迹虽也有两分形,但无甚筋骨、中体杂乱,外行人看着可能还可入眼,这要让内行人看了可就会嗤之以鼻了。

    但是陆闻墨不过九岁——黎蔓低头去看那卷轴上的字,心下惊讶万分:如此看来陆闻砚十七中进也是正常,这陆家小少爷九岁就已经在学行书了。少女想起自己的两位兄长,那两人九、十岁看过的兵书上字迹都形如狗爬,没少被当妹妹的嫌弃。

    再听听人家说的话,黎蔓心想,腹有诗书气自华,自己两位一读诗文就打盹儿的兄长在世时应当比不过这九岁孩童,估计可能差上一截。

    陆闻墨一双滴溜溜的眼在黎蔓和陆闻砚身上来回打转两下,握拳抵嘴咳了咳说:“我去求了母亲,母亲说明儿个就让管事的进库房里挑些可用的药材送到嫂嫂这里,嫂嫂养病只管放宽心就好。”

    还不到十岁的孩子说话办事就已经如此妥帖周到了?黎蔓纳罕半晌,忽而眼尖地瞥见陆闻墨右手虎口处泛着黑色,间隔张圆桌,瞧着像又不像淤青……她迟疑了会儿,“三弟的手可是伤了?”

    “我,我……”被叫住的男孩身形一滞,继而吞吞吐吐起来,他下意识地把手往背后缩了缩,嘴上还不忘客气,“谢谢嫂嫂关怀,闻墨无碍。”

    她与陆闻墨本也不太熟悉,但黎蔓久病成医,知道这看病抓药里讳疾忌医最是要不得,思来想去黎蔓迟疑着没有说话。

    “好了,”陆闻砚用手中的折扇敲了敲陆闻墨的肩膀,语气轻松而戏谑,“在你二嫂嫂面前就不要藏着掖着了。”

    “手上是我还没记全的,”陆闻墨绷直的肩膀骤然放下,他撇撇嘴,捂住脑袋抱怨,“二哥就不能不要直接在二嫂嫂前面落我面子。”

    小少年宛若直接换了个人,他雀跃地拍了拍放在桌上的卷轴,“这一句我写了好久呢,我感觉写得还不错,”陆闻墨两手叉腰,“二哥,这你不夸我?”

    陆闻砚并不多说,只用折扇抵住自己的下颌,“比之上次,长进了不少。”

    男孩抽了抽鼻子,目光又转向黎蔓,直直地看她,“二嫂嫂认为如何?”

    其实写得不大好,但见小少年的眼神甚至有些咄咄逼人,黎蔓心中的怪异感更甚,她不愿与之起冲突,又没见过陆闻墨之前写的,自然不能附和陆闻砚的说法,“小叔不过九龄之年,我的两位兄长在世时远远不及。”

    嗯,毕竟两位少将军写的字……能把在黎家坐馆的夫子从“君子动口不动手”气到抄起戒尺,追着黎家二子饶黎家跑一圈。

    “你们都夸我,”陆闻墨“啪”地合掌,“夫子说我写得不够好,可见这夫子不可靠,”他小小的一张脸上满是笃定,“改日我就求父亲换了他。”

    “这话就是胡说了,”陆闻砚这次没选别的地方,用折扇直直地拍了陆闻墨的脑袋,“你入学堂不到一年,前后换了三个夫子,哪个夫子不是尽心尽力了的?再这样下去,父亲定然不悦。”

    陆闻墨不满地说,“虽说都是二哥写信请的夫子,可我就是觉得他们不如二哥,”他歪头去看陆闻砚,“不如二哥教我,二哥十七中举,比那些夫子不知道强多少。”

    他不仅要自己说,还要寻求他人的意见,只见陆闻墨探头探脑地问黎蔓,“二嫂嫂说是不是?”

    陆闻砚没有马上说话,黎蔓面对问题不由得头疼,这才感到孩童刚刚板正乖巧的背后那张牙舞爪的顽劣本性,只觉得这陆家处处太平却又处处暗流横生。

    过刚易折,前世她嫁到定国公府后与凌鹏远大多正面直对,始终郁结于心而后缠绵病榻,最终撒手人寰,黎蔓谈不上后悔。但既然重来一世,黎蔓还是更愿意谋求更加稳妥的路子。

    少女忽而灵机一动,伸手轻轻拉住陆闻砚的衣袖。她脸色本也不算太红润,有意为之时更显柔和白皙,黎蔓把心一横,垂下眼,含羞带怯地说,“二郎的学问自然是极好的,我也倾慕不已。至于小叔所言,还全凭二郎心意。”

    陆闻墨明白了什么叫“一拳打到棉花上”,他眼睁睁瞧着嫂嫂拉住自己兄长,后者不躲不闪,平日总觉得不算稚子的小少年这时感受到了自己和兄长的一层真切隔膜——陆闻砚成亲了,他没有。

    在某些事上陆闻砚显然是个极通透的,他轻飘飘地瞥了自己这同父异母的弟弟一眼。知道对方的脾气,他正了正神色,口吻难得地带上严厉意味,“闻墨,凡事皆需按步调来,急于求成是最不该的。”

    而面对自己的新婚妻子,陆闻砚的神色柔和许多,他伸手,虚虚地拍在少女扯住的衣袖旁边,瞧着至少是温情脉脉。

    虚情假意得似乎两人都信了。

    陆闻砚又转头对陆闻墨说:“为你请的夫子,都是千挑万选,学问在这城里都是出了名的深厚,我也都听过一两天,几个夫子讲得都很仔细。”

    说话时,小厨房差人说可以上饭菜了,陆闻砚点头应允。

    “你今日说过的话我就当没听过,也别去惹父亲不高兴,”陆闻砚说完这话,语气彻底软和下来,“好了,你带来给我和郡主的贺礼我很喜欢,既然下了学过来,想是也饿了,吃饭罢。”

    男子招呼来福帮忙上菜。

    满桌菜肴,黎蔓最喜欢那道枣泥山药糕,不到小半个拳头大小的白色团子上每颗都点缀着一颗红色的枸杞,在盘子里错落有致地摆成花朵的形状。细腻的红枣馅儿入口清香,绵软的外皮由山药制成,又弹又糯。

    这陆家倒是……

    她举着筷子夹起一块糕点,坐在石桌前敛住眼底思绪。

    饭桌上陆闻墨嘀嘀咕咕又说起那几个夫子的不是,黎蔓侧耳听了,确实是有名的大儒,做学问都很仔细踏实,人也正,可见陆闻砚为弟弟请夫子时确实用了心。

    但陆闻墨没到十岁,写字却以行书入门,且现在就已经在学作诗文,最开始说话行礼也显出不同于这个年纪的刻意板正,陆闻砚自己十七中举,岂会不知这样实属急于求成,但他对此又是有些放任自流的态度。

    及至送走陆闻墨,黎蔓也依旧在不住地盘算。

    她前世与他无甚交集,每每听到那人的名字多是从凌鹏远口中,说他简在帝心,是天子宠臣;说他继母在他回去探望父亲时妄图加害,于是两人对上公堂闹得沸沸扬扬;说他官运亨通,在右相左相之后年纪轻轻位极人臣。

    凌鹏远曾咬牙切齿地说在黎蔓面前骂,说那陆闻砚虽言辞温和但半步不让,在百姓里又颇有名望,实在不好对付。

    我当时只当凌鹏远自己所求甚贪,定国公府那般显赫却尤嫌不足,而陆闻砚是个清正廉洁之人,见不得如此做派才与定国公府作对。

    黎蔓回忆起梦中光景,确定了定国公府切实在后来已经有隐隐颓败之势。

    前世的陆闻砚究竟是怎么重回朝堂的?

    且因前世陆闻砚和王氏之事闹得满城风雨,黎蔓才能笃定“继母不慈”。那天陆闻砚不依不饶,在她胡乱应对几句后仍觉不够。

    黎蔓被问得烦了,因此才试探性地说出那句“同病相怜”。但今日一想,在她说完后,陆闻砚无甚反应,反而岔了过去,今日也没再提起,黎蔓这才觉得对方真的喝醉了。

    但现在一想,洞房花烛夜的陆闻砚真的喝醉了吗?

    少女成亲之前来不及筹谋太多,想到对方位极人臣兴许可以帮自己一查亲人之死,现在却不得不陷入重重谜团。

    疑点重重,黎蔓抿了抿唇,心想,我得再修书一封……

    “郡主?”

    黎蔓猛地回过神来,她眼底漫上迷茫,朱唇轻抿,皱着秀气的眉看过来时,陆闻砚以为她几欲要落下泪来。

    心中诸多念头盘桓,开口时温和又迟疑。

    “郡主,”他也不由自主地抿了下唇,“……你别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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