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门

    他言辞关切,黎蔓不能直言自己刚刚是在走神,遑论被她腹诽的就是他,便含糊其辞道,“若是能不伤心,我这毛病怕是能好上大半。”

    这话不假,无论哪路郎中来都会叮嘱黎姑娘平日里一定要放宽心,养病的人不宜多思多虑。前世她的身子到最后可谓江河日下,与一日日的郁结于心也脱不了太多干系。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郡主孝顺所以始终挂怀,也足见当年双亲慈爱,兄妹和睦。”陆闻砚劝道,“郡主仔细把身子养好了,他们泉下有知也会心生宽慰。需要什么药直接和母亲或者管事说,陆家在别的地方也有医馆药庄,有什么需要药材陆家能有的郡主尽管捡着用。母亲心慈,定然是许的。”

    他顿了顿,这才继续先前未说完的话:“但我想着郡主既然还有母舅,这回门之礼便不可废,我自然该聊表心意,只是怕自己不中用不能让他们放心,所以在这儿惶恐罢了。”

    原来这是在提我的家人,黎蔓勉强补全了来龙去脉,稍稍低头:“二郎这话是折煞黎蔓了。”

    她不太愿意和对方探讨究竟是谁拖累了谁,说白了一个虽是少年天才但难展抱负,一个虽身份不低但病弱孤苦,某种意义上怎么不算天造地设、十分登对?

    前世黎蔓于定国公府苦苦支撑,于地府走过一遭后更觉只有那句“死生亦大矣”很是真切。眼下困顿就困顿,父亲和两位兄长带兵打仗时也并非次次顺利,黎蔓这世打算努力振作精神,也算不辱没黎家门楣。

    “你我既已结为夫妻,那便俱是一体,”黎蔓沉默半晌,既然陆闻砚刚刚在陆闻墨面前尚且能温情脉脉,此刻她自认勉强模仿几分,“二郎待我好,”她刻意俏皮地说,“我是觉得二郎很好的,想来舅舅和舅母也会这样想。”

    至少目前看来,陆闻砚身上虽有古怪,不过对黎蔓还算温和体贴。

    但是叫两个之前无甚交集的人一下变得你侬我侬,未免也太强人所难。黎蔓觉着陆闻砚说话实在是客气,心知肚明的萍水相逢在他那儿又变得好像真是什么天赐良缘,让他战战兢兢。

    她有自己的脾气,不知为何还分外笃定陆闻砚远远没看上去的这么好说话。

    倒也算明察秋毫。

    黎蔓灵机一动,想着借力打力,索性依葫芦画瓢,胡言乱语地故作委屈,“我只担心我这样的身子拖累二郎,该是我自惭形秽才对。”

    你说诚惶诚恐,我道自惭形秽。两人对视一眼,纷纷看见了对方眼底里与话语截然相反的平静,显然是谁也不信谁。

    曾经在洞房花烛夜里往袖中藏下匕首、说出“同病相怜”的新妇与石桌旁看上去弱不禁风又楚楚可怜的姑娘此刻重叠,陆闻砚在心底说了声有趣。

    “镇国公和其夫人教出的女儿必然有过人之处,郡主何必自谦。”陆闻砚以扇抵唇,轻轻笑了一下,“陆某是个庸人,总是自扰。”

    “回门之礼我已备下,”陆闻砚略略颔首,“来福跟我说母亲派了几个丫头过来,”他停顿片刻,“苏叶和秋月是郡主的陪嫁丫鬟,自然是贴身服侍,可院里不选几个洒扫丫头怎么够用,郡主挑几个可用的留着吧。”

    没等黎蔓有所反应,陆闻砚话锋一转,竟是幽幽地叹起气来,“唉,闻墨若是对这位夫子也不觉得称心……怕是要央着我为他寻一位更好的夫子了。”

    屡屡换掉夫子哪里是做长久学问的道理,黎蔓觉得陆闻砚应当明白。

    新婚第二天,一顿饭吃得两人各怀心思。

    回到院中,果如陆闻砚所言,来福带着几个婢女过来,黎蔓问了遍名字,随手挑了三个顺眼的留下,。除开负责院内的洒扫,还要记得照顾一下舒舒。

    苏叶站在旁边适时补充一句,“舒舒是郡主养在廊檐下那只鹦哥儿。”

    这事儿算是办完了,来福道他去回王夫人身边的嬷嬷,几个被留下来的丫头也要收拾包袱,搬到离黎蔓更近的地方。

    小厮和几个丫鬟告退,黎蔓坐了会,原本打算歇下,却又在洗漱时改了主意。她忙不迭吩咐苏叶点起灯,又叫秋月磨墨。

    “郡主要不明儿个再写?”苏叶站在旁边为她掌灯,劝道:“这外头天已经黑了许久,纵使点着灯也还是怕伤了主子的眼睛。”

    “不,”黎蔓摇摇头,“这两封信你替我送出去,别让别的人瞧见了,明儿个一早就去,越快越好。”

    应付完这一天的事,黎蔓越来越觉得自己想要弄清楚的谜团太多。

    一是她近日对当年燕北之战有所怀疑,但说到底彼时她远在京城,对那一战了解也不过尔尔。何况彼时负责运粮的安王和延误军机的东阳军将领已被治罪,眼下自己的怀疑不过空口无凭。若想确证燕北被破不仅是金国进犯还有小人加害,起码要找到当年的人以探听更多。

    至少她要知道更多那场燕北之战的事情。

    黎蔓抿着唇,在纸上下笔如飞。

    二来是她发现她对陆闻砚确实知之甚少,天子赐婚,意味着她这一辈子与陆闻砚十之八九都是“俱为一体”的夫妻。这时她更加明白了黎父领兵打仗时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看重“知己知彼”,陆闻砚本身或是这人身上发生的事似乎都有可探究之处。

    他在以后会重返朝堂、位极人臣之事不可在信中言明,不然只会让收信的人觉得自己异想天开。但事无巨细地打探下来也不见得是明智之举,黎蔓将毛笔再次蘸上墨水,只在信中写了自己想要打听陆闻砚当年如何在京郊坠马的消息。

    我对他的事似乎都一知半解,黎蔓抿抿唇,总感觉有些受人掣肘,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窗外明月掩映在乌沉沉的云里,只漏出一点尖尖的牙儿来。廊檐下的鹦鹉把自己圆滚滚的脑袋埋进自己的羽翼里,月光照在鸟笼上时洒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另一处的陆闻砚也在写字,来福尽心尽力地在旁边伺候着。

    “她给那鹦哥儿取的这个名字?”男子有些好奇,“可知道是哪两个字?”

    来福连忙告罪,说自己大意了,未曾问明郡主。

    “无妨,”陆闻砚心情还算不错,“继续磨你的墨罢。”

    来福称是。

    坐在轮椅上的人提笔,思忖片刻后在宣纸上写下一句。

    赪珠枝累累,芳金蔓舒舒。

    他的字写得好,凤翥鸾回,笔锋瘦而龙蛇飞动,华贵风流,颇有筋骨。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这一句。”陆闻砚闲适地随手指着自己写的这句问来福是不是全然认得,若不是,便顺道教了。

    ……

    三朝回门,黎蔓和陆闻砚各自早早地起来梳洗。

    两位主子共乘一驾,另有随行的来福、秋月及两个家丁各自分散,负责看顾着陆闻砚备下的回门礼。

    本来身为长辈,康修术和许氏在屋里等着即可,但平日性子随和的两人今天思来想去还是选择带着几个孩子在府门口早早地等着。

    因着陆闻砚的腿疾,他所用的马车基本上都由能工巧匠在下马车处打造了可活动的木板。下车时由车夫小厮帮忙放下,和马车车身连接便成了一个缓缓的斜坡,陆闻砚的轮椅便可上下马车,很是方便。

    车夫拉好缰绳,来福一溜烟地小跑过来放下木板,秋月也上前来等着。率先下了马车的陆闻砚远远地看见几人,坐在轮椅上先向两位长辈行了礼,再转头伸手去扶黎蔓。

    康修术和许氏心里五味杂陈。

    要说这陆闻砚吧,除开腿瘸看上去确实一表人才。这陆家的马车连带着后面载着回门礼的车子看上去颇为大气精致,先向长辈行礼再去扶自己的新婚妻子下车也挑不出什么错。

    但腿瘸哪里是能不计较的,黎蔓的母亲同黎蔓一样是家中独女,于康修术而言,眼前的情况便是自己唯一的妹妹的女儿、自己唯一的外甥女嫁了一个瘸子。康修术一想到这儿就头晕眼花,自己几十年后到地下去真的不会被妹妹、妹夫追着打吗?

    黎蔓掀开帘子,搭着陆闻砚的手下了马车。她挽起发髻,一袭朱砂红齐胸衫裙搭配着翠屏绿半臂,裙摆蹁跹。因着体弱畏寒,即使在深春她也还是外罩一件绣金素色长袍,其上的云纹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泽,整体不算高调但也不失分寸。

    见两位长辈都在府门口等着,新婚夫妇赶紧上前行礼。黎蔓拉住许氏的手,“这门口风大,舅母和舅舅在屋里等着我和二郎就好,哪有让你们来接我俩的道理!”

    陆闻砚向康修术行礼问过好,再招呼来福和家丁们把备礼送进府里去。康修术神色淡然似乎已超脱六道之外,实则对上甥婿送来的那些紫檀箱子再看看甥婿的轮椅只觉得自己头昏。

    一行人进了府,康修术捻着胡子艰难开口,“那个……甥婿啊,你舅母新给郡主做了身衣裳,”他还是很不习惯这个陌生的称呼,哪怕提前和妻子商量好说辞也觉得别扭,口吻略有些生硬地说,“不如咱们爷俩去书房聊聊。”

    陆闻砚恭恭敬敬地应下,只说,“舅舅叫我闻砚就好。”他略略转头又叮嘱黎蔓一句,“你畏寒,进了里屋也先别脱外袍……”

    说话的人又是一愣,随即颇为不好意思地朝许氏颔首,“我糊涂了,舅母疼郡主,郡主和我提过,怎么尽叫我喧宾夺主了。”

    许氏心情复杂地冲他点了点头,攥着帕子道:“不妨事,你对蔓儿上心,我和她舅舅自然高兴。”

    及至到了里屋,许氏赶着几个小孩由嬷嬷带着去玩儿,自己一把拉住黎蔓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一圈,再掐掐黎蔓的胳膊,随即松了口气,“没瘦。”

    她平时是个性子柔和的人,此刻反而显出几分锐利的味道。

    “蔓儿,他待你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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