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窍

    汪求石又惊又怒,一脸不可置信地嚷嚷起来:“你倒打一耙,血口喷人!”他朝那几位街道司拱手行礼,“草民在陆家买过许多书,断不会胡乱诓人……”大汉咽了口唾沫,“草民所说句句属实,是陆家书铺欺人在先!”

    “但郡主刚刚指出的那些错处都是你自己说的,”来福瞪着他,“我看分明是你在这儿信口雌黄、颠倒黑白。”小厮信手一指马车,“我家少爷还没下车你就拦住骂陆家人了,这来来往往的,你敢说你之前拦着人没?还是只拦了这么一驾?”

    “今儿个是初一,”黎蔓转头去问那还在不住拭汗书坊掌柜,声音柔柔的,“陆氏书铺可有人在这个日子地方采买还是经过这儿么?”

    匆匆赶来的书坊掌柜早就在路上打听了大半,闻言很快反应过来,他本是陆家远房宗亲,此刻朝黎蔓拱手,“此处是我每日回家的必经之路。”

    好一出浓墨重彩的戏码,四下围观的百姓也明白大半,这汪求石分明极有可能是故意等在这儿拦陆氏书坊掌柜的马车的。

    道旁一边守着自己的小摊一边看热闹的摊贩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前阵子他总到这一片来,没买过东西、没在哪家歇过脚也没找过什么人。又是个生面孔,我还奇怪了说这是干嘛来了。”

    “是啊是啊,今天我在这茶楼喝茶,老远就看见他了,他就只拦了郡主和陆二少的马车,这就算我们能认出来是贵人的车架,也不敢断定这就是陆家的啊!”

    “我看他就是想讹人钱财!”

    “合该叫街道司把他抓起来!”

    人群议论纷纷,汪求石涨红了脸,口中“你!你!你们!”个没完,陆氏书铺的掌柜总算擦完了汗,朝黎蔓拱手道,“郡主聪慧。”

    街道司打头到这儿也了解了个十之八九,挥挥手叫手下把汪求石按住,只说要带去见京兆尹大人,请他来做决断。

    街道司扭过头想问乐安郡主时,引出风波的陆家马车侧帘处掀开一角,隐隐约约可瞥见陆闻砚的身影,但探出头来的是来福,他朝黎蔓道:“郡主!少爷说外头风大,您断不能再在外头站着了!”

    来福噔噔噔下了马车,跑到众人面前拱手行礼,“京兆尹大人和街道司大人们明察秋毫,定能秉公断案,既然如此不如让我家掌柜和各位大人走一趟,若陆氏书铺有错,陆家绝不推脱!”

    乐安郡主扭头咳了两声,腰身纤细不堪一握,美人我见犹怜,只叫路旁围观的百姓也觉得有些怜惜起来。

    那掌柜也赶紧跳出来说话:“少爷和郡主只管把事交给我。”

    “郡主和二少无妄之灾,京兆尹大人和我们定会给出个公道,”街道司顿时了然,又对黎蔓拱手,“您二位新婚燕尔,不该为这样的人沾了晦气。”

    “既是如此,就辛苦各位大人了。”黎蔓客气地朝众人颔首行礼,在秋月的搀扶下回到马车上。

    围拢的百姓们识趣地四下散开,给陆家的马车让出道路,黎蔓笑着向众人道谢,小厮来福也一叠声说是替自家少爷和郡主感谢大伙儿的仗义执言。

    出了这档子事,来福和苏叶不敢离自家主子太远,思来想去便由来福在马车车厢外和车夫一块儿待着。马车行驶出一段距离,陆闻砚忽然将来福叫了进去,却不急着说话。

    黎蔓不吭声,马车还算宽敞,她坐在一边只看这一主一仆究竟要打什么哑谜。

    只苦了小厮来福,急急忙忙地进去,还以为自家主子是不是因为刚刚颠簸伤着儿哪了,掀开帘子后发现好像又不是,只得一头雾水地跪坐着。

    陆闻砚手上的折扇因着刚刚的事情毁掉三分之一,他慢条斯理地剔除着坏掉的竹骨,骤然出声道:“郡主以为如何?”

    黎蔓瞥他一眼,装傻充愣:“什么如何?”

    来福听着这两人你一言我一句,依旧糊涂着。

    毕竟是祖宗基业,陆闻砚正了正脸色,转头对来福说:“去找几个眼生的、靠得住的,把咱们家书铺里现在有的《居士集》买下来,手脚要快,也别让店里的人起疑,”他沉思片刻,“其它书铺有卖《居士集》的各买一本,自家书铺的不用全买,留个几本……最好留到掌柜回来之后。”

    他没再说话,来福正欲起身,陆闻砚却是把小厮叫住,黎蔓抬眼,轻飘飘地打量了陆家二少一瞬,笑了下道:“再去查一查你们掌柜的马车。”

    “既是陆氏,便不用分什么你我,”陆闻砚笑了一下,挥挥手对来福道,“去吧。”

    总算领到差事的来福松了口气,忙不迭出了马车。他自知无需明白太多,一个得力能干的下人才是少爷更需要的。

    既然已经提到要查,黎蔓便不再避讳,她大大方方地打量着马车内厢一圈:“那掌柜也是陆家人?”

    “是我一个远房堂叔,大抵出了五服,”陆闻砚知道她的言外之意,“他用什么马车我不清楚,家中的马车里面基本是随着主子的心意来,外观上华贵些的因着是同一个师傅打造的,所以基本都有陆家的令信或者花纹。”

    陆闻砚自己出门惯用的不是这一个,而出于主子的吩咐,今日车夫所架便是陆闻砚自己的马车中最为漂亮精致的一辆。

    “母亲应该已经着人给郡主打架马车和轿子了。”他笑了笑,“届时郡主但凭自己的心意妆点就好。”

    寻常百姓家怕是终其一生都不能拥有一驾马车或者一顶轿子,普通官员因着俸禄有限大多也只供着两三个,在陆家这儿倒显得稀松平常起来。

    “那我改日请安时自当谢谢母亲。”听了对方的话,黎蔓的目光从车厢上收回,垂下眼时心中多了几分计较。

    陆闻砚也不再说话。

    是夜,黎蔓正一手支着脑袋翻书,秋月为她掌灯,苏叶则端着个小食盒进来了。

    “郡主吃些东西再看吧,”苏叶将食盒盖子掀开,将期间的小碗和圆盘小心地取出摆好,“这晚上看也费心力,该早些休息才是。”

    “都说夏时白日长,这还没到夏天,也没多晚。”黎蔓说着又翻过一页。

    秋月也跟着劝:“郡主这话说的,眼瞧着快入夏了,可不是白日变长了么?”她轻轻地推了推黎蔓的肩膀,“至少先听苏叶姐姐的,吃些东西再看。”

    黎蔓将书合上,“好好好,说不过你俩,我这就吃。”

    奶黄色的酥油鲍螺静静地躺在小碗里,像朵将开未开的小花,甜丝丝的蜜糖被浇在这盘旋的纹路间。轻巧的小勺挖起一角,细腻绵软,入口即化。定胜糕上窄下宽,腰中微收,小小的一块一块,交叠在盘中时泛着淡粉,红豆沙的馅料清甜不腻,糯糯的很是好吃。

    为了避免积食,黎蔓晚间所进不多,索性与两个婢女分着吃了。

    三个人一边吃一边搭话,秋月看见置于案几一角的书,骤然想起了今日的见闻,捧着一块定胜糕感慨,“郡主真是厉害,三言两语就把那汉子的诡计给识破了,我还没看明白呢。”

    黎蔓笑了笑,“有哪处不明白?”

    “说不上来,郡主跟他说的话我也听得懂,”秋月咬了口定胜糕,“只是觉得如果是我恐怕就想着这样凭空污蔑去报官,等街道司来查就行了。”

    “是要让街道司来查,但只怕夜长梦多,因着断案需讲验查、证据,难免会费些时间,又不可能日日派人在那附近守着说今日京兆尹和街道司查到了何处。”黎蔓娓娓道来,“但其他买书的人可等不了这么久,只会觉得你家书铺不牢靠,就跑去别家买了,那口碑就会坏,这才是比赔给那汪求石银子更让人担忧的事。”

    苏叶点点头:“陆家从商,三人成虎,烁口成金,到时候真是有八张嘴都说不清了。”

    “是这个理,”黎蔓颔首,“邻里街坊也有自己的事要做,哪能日日记挂一件事真相如何,大抵只能想起个笼统罢了。”她笑了笑,“这事本就是冲着陆家来的,需得快刀斩乱麻才好。”

    “本就是冲着陆家来的?”秋月自问自答,“也是,他只拦了郡主和少爷的马车。”

    “不止,”黎蔓趴在案几上,轻轻地晃了晃脑袋,“他穿着麻衣,却说是之前买的集子不好才到陆家买,这话……本也说的过去。但陆家家大业大,你想,若同样是卖蜜饯果脯的,陆家的若比之其它味更上乘,价格不也会贵上许多么?他还说自己在陆氏书铺买过许多,但他看上去不像那么阔绰的人。”

    就黎蔓所知,京城有名的几家书铺,所售之书都不算便宜。

    “如果是廪生呢?”苏叶问道,“宫里会给廪生发些钱粮,他自己省吃俭用,攒下些钱来买书。”

    “这种可能很小,他风尘仆仆,衣着简朴,一直说自己是异乡人要来这儿参加会试,”黎蔓用手点了点那本书,“听着不像这京城的廪生,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是国子监里的民生。今上仁德,国子监里的学生的书大可向监内求取借阅,监本不比坊本好?何苦来陆家买。再说他连吴六郎是哪代人都犯了糊涂,哪里像饱读诗书之人。”

    秋月恍然大悟,合掌感慨:“原来如此,想来应该是别的书铺妒忌陆家,凭空捏造些错处,想要讹一笔钱财。”

    可真的是凭空捏造么?黎蔓看了眼那本被来福送来的,现在被自己搁置在案几上的《居士集》,心里打起了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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