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信

    “郡主,”秋月拿着东西一溜烟地小跑进屋子,她把手中的东西交到黎蔓手里,“郡主的信!”

    想到自己之前寄出去的两封信,黎蔓不由得眼睛一亮,“把门关严一些,”她上手把那信封拆开,“这字迹是二舅舅的……”

    秋月依言跑过去把门关好,她知道郡主应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为着稳妥,小侍女自觉地在屋门口守着。

    黎蔓请康修术查的,便是陆闻砚当年京郊坠马一事。而在信的一开始,康修术便向外甥女表示了歉疚:此事已过去近三年,众说纷纭,纵使他四处打探也难以确证完满真相,只能把打听到的内容向黎蔓尽皆罗列出来。

    陆闻砚十七中进士后被皇帝点为大理寺少卿,随即开始出入朝堂与各路官员结识。而在他上任半年多、也就是那年秋天的时候,他与三五亲友结伴去京郊登高狩猎,一赏秋景。

    那三五好友也是人尽皆知的,分别是户部尚书之子从思拓,严统领之子严智文,陆闻砚的兄长陆闻谦。知道名字的连同陆闻砚一起共有四人,另有各自的随行家丁、亲卫、小厮若干。康修术打探一圈仍旧不知道具体有多少人,只给出一个笼统数字,二十人左右,上了山后一行人歇在陆家别庄。

    他们原打算在山上玩个六七日,前几日也只是稀松平常的赋诗、赏红叶、看秋菊。第四日的时候他们入山打猎,谁知陆闻砚的马儿不知为何忽然发了狂,也不管马背上还坐着自己主人,撒开蹄子便疯跑起来。

    陆闻砚自然难以镇定,听到他呼救的另外几人也循着声音在山中寻找。奈何天公不作美,天高云阔的澄澈被连绵的秋雨替代,山路本就不平,下了雨更是泥泞危险。几人顶着大雨在山中寻找了几个时辰后无果,皆心急如焚,雨越下越大,山中景况越发危险,几人传信家中寻求增派人手。

    漆黑的云雾绵延不绝,如绸缎一般层层叠叠地蒙住了人们的视野。家丁们找了半日也是无果,雨下得越发滂沱,天际还不时响起几道惊雷,甚至只用站在屋门口,也会被淋个劈头盖脸。为防着再生变故,也为着方便寻人,大伙儿决定待雨停后再寻。

    那瓢泼大雨下了近两天,见它停下,惴惴不安的几人召集更多的人入山寻找,橙红的火把照亮了山野的天空。人们最后在一处山洞找到了昏迷不醒的陆闻砚,他衣襟染血,身下的泥土也被染上暗色。山洞外面是条小河,小河旁是死去的马匹,牲畜伤口流出的血液被大雨冲淡,洇出斑驳。

    给人简单包扎后陆闻谦背着弟弟出了山,人们急急忙忙回到京城寻更好的郎中。

    在这之后的事情便是整个京城都广为流传的,陆闻砚连着几日高烧不退,郎中皱着眉说这腿上的伤口被雨水浸泡过很是糟糕。陆明德放不下心就守在侧屋,陆闻谦对于没能保护好弟弟一事更是愧疚,特地跑去庙里祈福,就连皇帝听说了这件事都特地令太医走了一趟。

    当事人昏迷了五六日总算悠悠转醒,人们松了一口气后询问起那日的来龙去脉,陆闻砚道马儿似是被野怪所惊,然后不管不顾地一路狂奔。无论他怎么呵斥命令都不肯停下,跑着跑着竟是带着他直直坠下山崖。好在那山崖不高,底下又有一条小河,这才捡回了性命。他强撑着从河中爬出,到了山洞后两眼一黑便晕了。

    他问起郎中自己的状况,后者面色凝重地摇摇头,告罪道自己医术不精,二少爷的性命是无虞了,但腿是定然是会落下病根子。宫中的太医来回跑了几趟,最后不得不宣布那令人扼腕的消息——陆闻砚的腿是治不好了。

    陆闻砚对此自然不是全无反应,据陆府的下人所说,二少爷那几日把自己锁在房中,米水皆不进。最后还是陆明德在房门外劝他,他这才肯让人送饭进去。饶是如此,等他坐上轮椅再度出门时,已是一个月之后了,想来那些日子他一直在府中开解自己。

    写到这儿康修术的口吻犹豫起来,说是人们问起那山中野怪是什么时,因着杂草丛生、灌木重叠及大树密集,同行的人都说影影绰绰的未能看个分明。有说是野猪,有说是狼,也有说是熊瞎子。人们不欲在陆闻砚面前伤口上撒盐,当事人倒是坦然,直言自己也没看清。

    虽不知十七八岁的陆闻砚是不是终日轻裘肥马,但仅凭眼下他那不曾离手的折扇便能看出这人骨子里喜好风雅。所以他与三五亲友在秋日跑去京郊登高望远、赏景秋猎不算稀罕,在山中打猎遇见些动物不足为奇,几人说的几种动物也确有出现的可能。

    这种出行时所骑马匹一般都是自家一贯养着的,陆家财大气粗,陆闻砚不至于向他人借马。黎蔓出身将门,对这种军士离不开的牲畜很是了解,大多数马儿的胆子都不算大,被野怪所惊也很正常。虽然少,但燕北军作战时也出过马匹受惊乱跑的情况。

    且陆家在那山中还有别庄,那么陆闻砚很可能不是第一次去,黎蔓皱起眉头,细细思忖这件直接改变陆闻砚仕途命运的大事中是否有自己遗漏的地方。

    但无论怎么想,都似乎毫无破绽,好像真的只是陆闻砚运气不太好碰上了意外。

    连太医都断定的“毫无办法”,陆闻砚的腿应该是救无可救,那前世他重返朝堂的契机究竟是什么呢?

    秋月见她眉头皱起,担忧地走上前替她揉起额角,劝道,“郡主放宽心,”她不知道主子正在为什么犯愁,只尽力安慰,“总有法子的。”

    黎蔓抬手揉了两下自己的眉宇,道:“你跟着我过来了这些日子,觉得二郎如何?”

    “二少爷吗?”秋月手上动作不停,回答得很快,“二少爷性子和善,周遭的仆从都觉得他特别好说话。”

    这是什么天大的误会,黎蔓头痛,但仔细一想又觉得对方说得挺有道理。陆闻砚其实一直显得有商有量、体贴周全,尽管黎蔓觉得这只是表象。

    要么是我把他想得太坏,要么是他装得太好,显而易见,黎蔓选择相信后者。她将手中的信收好,就着手旁的烛火将其点燃毁掉。

    “我对二郎不太了解,但又想和他多说些话。”黎蔓慢吞吞地说,“这样,你叫人替我在外头打听打听二郎以前的事,越多越好,只别叫二郎知道。”

    秋月思索着是不是自家主子渐开情窍了,忙不迭答应下来。

    跳动的火光伸出黑色的舌头舔舐着纸页,写满了字的信卷曲变为焦黄继而消散,黎蔓注视它慢慢灰飞烟灭。

    苏叶推门进了屋。

    “在外头瞧见点着灯,便是知道您还没休息,”苏叶把门合上,“您的话奴婢已经带过去了,库房那边说明日给送过来。”

    这又是另一件要紧的事,黎蔓点点头,“知道了。”

    她用手撑着桌子站起,“打些热水来,我洗漱完便睡了。”

    秋月主动领了差事,苏叶站在黎蔓身后细心地替她取下钗环,散开发髻,道:“若是账本始终没有眉目,不如派人跟着那书坊掌柜。”

    黎蔓告知了两个婢女自己想要入主书坊,又说要先从账目上下手,苏叶尽心尽力地为主子打算起来。

    “纵使派人跟着也不那么好,最好还是能先从账目上寻着漏洞,”黎蔓微微偏头,目光落至案几上的那摞册子,除开那本《居士集》,余下的都是陆氏书铺的账目,“不然就算明知他有不该有的财力,也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他是借着掌柜的身份敛私财。”

    “但是……”苏叶皱起眉,“您说那账本上应该不会轻易出纰漏,这该如何是好?”

    “这些账本没有纰漏,不代表之前的没有,纵使之前的没有,那便在以后让他有,”黎蔓抿唇思忖片刻,“既是王氏找书坊要来的,她又说‘一向罗列清楚’,王氏若始终不知情,可见掌柜贪敛钱财的功夫实在到家。”

    说话的人甚至有心情打趣,“若非汪求石和那店里的伙计把掌柜与陆家的马车认错……”

    书铺在现今的陆家下本就不是最得钱财的生意,主家自然顾不上太多。若非马车之事和陆闻砚的提点,黎蔓自觉那掌柜确实还算小心。她令人逼问过汪求石,得知那掌柜其实没乘过那驾马车几次,只是有人塞钱给他的图格外周全,认为拦着了陆家主家几个人也可以。而店铺伙计的错认以及来福的查探才是更有力的证明。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黎蔓沉吟片刻,决心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叫苏叶附耳过来,让她去找个生面孔去陆家书铺买些书,随便什么都可以。

    “奴婢知道了,”苏叶应下,然后劝她,“郡主早些休息,这几天看账本劳心劳力,若是累坏了如何是好。”

    “嗯,”黎蔓点点头,目光从那摞册子上收回,“明日把这些带上,我看不太懂账目,需向母亲请教。”

    既是引蛇出洞,那便要做好完全准备。

    而第二日她去等到向王氏请安时,某位不速之客……不,也不应称为“客”的人当着王氏的面跑到黎蔓跟前恳求起来。

    陆闻墨仰起脸,一本正经地对黎蔓说:“二嫂嫂是镇国公的女儿,可否教我些功夫?”

    “我想去试试武举。” 他顿了顿又说,“想来应该不难。”

    黎蔓清楚地看见坐于上首的王氏端着茶盏的手指攥紧几分。

    他口中的二嫂嫂与他对视,心中被一个想法占据:

    你二哥八面玲珑、叫人难以捉摸,你想一出是一出,比谁都活泼。

    你俩这性子,怎么就不能调和调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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