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意

    “三弟……”黎蔓确实是被陆闻墨这么一出给惊着了,她一边悄悄打量上首王氏的脸色,一边斟酌着话说,“三弟怎么突然问起武举来?”

    大虞历来重文轻武,武举虽早有设立但一直不受重视,武举出身的官员地位亦低于文试出身的进士。哪怕今上隐隐有想要平衡文武的心思,也难以在短时间内改变这经年累月造成的局面。

    若说勋侯贵爵家还有官员举荐、承袭爵位的路子可走,那么对于并非世代为官、没有多少门路的人家来说,以文入仕的未来显然比以武入仕的看上去要光明得多。

    而且你二哥是以文入仕,你自己也在跟着夫子念书……黎蔓抿了抿唇,总不能是想要大儿子经商,二儿子从文,三儿子从武,谋求行行皆有陆家人吧?

    她更愿意将陆闻墨的想法解读为心血来潮。

    陆闻墨理直气壮地说,“就是想到了,”他不依不饶,“上马耍枪,下马出拳,听上去就厉害!我就是想学武!二嫂嫂以为如何?”

    非常不如何,黎蔓轻轻地摇了摇头,“我听二郎说三弟文章做得好,怎么瞧都是好苗子。想来若是陆家一门双进士,旁人都不知道该怎么羡慕呢。既然三弟在求学上已经有天资了,何必再去尝试以武入仕?”

    顶上的王氏也开了口,她皱起眉,紧紧地盯住自己的小儿子,“闻墨休要胡闹!不好好去念你的书,反而来叨扰你嫂嫂?”妇人口吻严厉,“忘记我平日怎么教你的了?”

    陆闻墨看了眼上头正有些生气的母亲,又瞥了下言辞里并不赞同的嫂嫂,听到那句“平日怎么教你的”时心中更是漫上怒气和郁闷。

    他气冲冲地喊:“凭什么我一定要学文?我偏要习武!”

    手握成拳,焦躁不已,咬了下嘴巴的人活像是被狠狠踩到尾巴的小狗。

    陆闻墨想到自己前几天偷摸买的一本兵书,上头写了句“激将法”。他看了看皱起眉的母亲,潜意识的敬重与畏惧让小少年别开眼,于是他调转目标:“二嫂嫂既是黎将军的女儿,难不成一点功夫都不懂?”

    王氏勃然大怒,摔了茶盏伸手一拍案几,“闻墨!”她眸中怒火尤甚,“她是你嫂嫂,你今儿个这么说话,是连敬重兄长都忘了不曾?!传出去哪个不来耻笑咱们陆家?这府中规矩还要不要了?”

    陆闻墨想起夫子的教导,不由得有些心虚。但话赶话闹成这样小少年心中忿忿,不愿直接低头,只直直地梗着脖子,像是八头牛都拉不回来:“我只是想试试习武!听说二嫂嫂的长兄不过半年就学得了黎家枪,我不求这个,但只是想学些功夫的话,兴许不会耽误功课。”

    “习武习文皆非一蹴而就,纵使再有天资,都逃不掉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黎蔓脸上的表情近乎漠然,一字一句地说,“练武是水磨功夫,正式学各种枪法、剑法、刀法前乃至学成后都得坚持打筋熬骨,功法才能绵密深厚。两位先兄在时纵使下着雪受了伤,抹完上药缓过一些,不等好完,便得绑上铁块去继续跑圈、练枪、走梅花桩。”

    看着弱不禁风的女子坐在椅子上,身形清瘦但始终腰背笔挺。

    “我身子不好,所以先父先母没让我学什么功夫,但两位兄长日日练功是我亲眼所见。”她垂下眼,再抬起时与陆闻墨对视,口吻不算太严厉,但神色郑重,其间的意思分外明确,“三弟适才说想来武举并不难,我是女儿身不能科考,因而确实不够了然。但若是说要学一身好功夫不难,那三弟便是错了。”

    她自知这样说话不算太客气,可陆闻墨话里话外都是对武举乃至习武的轻慢。黎蔓见过两位兄长如何在茫茫燕北日日练功,也见过父亲带头领着军营操练,无论陆闻墨是出于什么心思,她都不能对那两句“想来不难”“不过半年”无动于衷。

    入学不到两年却连夫子都能一换再换,提笔练字也不从根基入手。这不断嚷嚷的“习武”,怕也不过是自以为的简单。揠苗助长到有些急功近利的地步,黎蔓真正明白起陆闻墨的顽劣之处。

    她身子不好,说话一番话后垂首咳了几声。侍女忙上前替她顺气,黎蔓摆了摆手,照旧与陆闻墨对视,不知为何,明明她眼眸中依旧淡淡,却让小少年忽然心生几分惴惴不安。

    “你们都说我!”陆闻墨终是忍不住,用力地擦了擦眼睛还是有几颗眼泪滚落下来。他飞快地抬起袖子,愤愤不平地嗫嚅,“若是二哥这么说,你们肯定就满口答应了!”

    陆闻墨重重地“哼”了一声。

    屋子里一片寂然。

    端坐上首的王氏已是脸色铁青,许是因为顾忌着黎蔓在场没有发作。

    这话又是从何提起?因为我和他成了亲?

    黎蔓深觉莫名其妙:你二哥来了我照样劝,先不说他现在坐轮椅——就算腿好了,他比你的年纪还大,之前也不是习武的,不更容易半途而废、白费功夫?更值得直接驳斥回去好吧?

    但这么说显然是不合适的,黎蔓想了想,只委婉道,“二郎没有习武的心思。”

    人未至声先到,那人的声音如刚刚化开的一池春水,温和朗然,“三弟这是为难我了,”陆闻砚由小厮来福推着轮椅进来,到黎蔓身侧后用折扇轻轻地点了点陆闻墨的肩头,“习武要下苦功夫,二哥自知没有这方面的天分,之前也没学过,现在更不会有这样的念头。”

    他两只手放在膝盖处,摇摇头感慨一句,“现在更是学不了了。”

    陆闻墨先前吵闹一番,因为生气此刻脑子还有些转不过来,跟个呆头鹅似地盯着陆闻砚。后者也不急,慢悠悠地挑了挑眉又微微低头。

    呆头鹅眨眨眼睛木愣愣地跟着自己兄长的眼光瞧,这才想起来自己二哥的轮椅和他的腿疾,脑子一空急急忙忙地张嘴:“对不起二哥,我不是……”

    小少年怕自己嘴笨提起他兄长的伤心事,陆闻砚似乎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轻飘飘地瞥他一眼,道:“无妨。”

    眼见着紧绷的气氛和缓大半,王氏的神色好看许多。陆闻砚朝她行礼问好,妇人点点头:“砚哥儿怎么过来了?”

    陆闻砚张口就来:“这不最近苦夏,我瞧着郡主的胃口不比春天,想着让小厨房做些消暑的吃食。只左等右等不来,只好来母亲这儿寻。”

    他向王氏拱手告罪,“其实刚到母亲院门口我就后悔了,吃食什么时候都能做,但母亲教郡主看账,我不该来捣乱误事。只依稀听着三弟在和郡主说些什么,我又想凑个热闹,实在压不住好奇就进来了,还请母亲见笑。”

    这话说得熨帖,黎蔓下意识地看了眼陆闻墨,觉着就凭陆闻砚嘴上的功夫和陆闻墨对他的敬重,哪日前者诓骗后者到深山老林去……怕是也能得手。

    王氏的眉头舒展开,看看一派风光霁月的人又看看自己那刚刚还在吵嚷的幼子,心绪复杂,摆摆手道:“无妨,今日的账册,我和郡主已经看过了。你们两个感情好,我这做母亲哪有拦着的道理,也不用在我这儿多耽搁了。”

    妇人本欲开口叫陆闻墨留下,谁知小少年一溜儿小跑凑到他兄长旁边,脸上是因为适才没考虑到陆闻砚腿疾的愧疚。但踌躇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焦急得忍不住用足见来回蹭着地面。

    见此情形,黎蔓心下一动,起身走至王氏身边,轻声道:“我笨口拙舌的,只怕说不明白我的意思,不如让二郎劝劝三弟。”

    她说话半真半假,面上一片恳切:“习武要吃的苦头多,三弟既在文试上有天分,何苦南辕北辙?得叫二郎劝他回心转意才好。”

    听到那句“何苦南辕北辙”,王氏慢慢地叹了口气,眉宇露出些许疲倦,摆摆手道,“郡主说得对,闻墨,你今日且去你二哥那儿用饭。”她的视线对上陆闻砚,“砚哥儿,只辛苦你劝劝。”

    陆闻砚怔楞一瞬,旋即猜到黎蔓大概说了些什么,点头应了下来。

    陆闻墨乐得不被数落,随着两人走路时都忍不住晃晃脑袋,觉得二嫂嫂虽不赞成自己习武,但既好看又善解人意。

    他忘性大,脾气来得快去得快,刚刚面对黎蔓时的忿忿此刻消散大半。

    怪不得一向不愿娶妻的二哥会答应,陆闻墨心想,他们都说是因为圣上赐婚不得抗旨,我看啊——才不是这样!

    他也非常乐意到二哥的院子吃饭,陆闻砚好风雅,吃食上也比较讲究精致。一言蔽之:好吃。

    把木瓜放到蜂蜜和好几种中药材里腌制,再放入沸水里煮到发白,捣碎成泥状与冰水混合,入口清凉绵密;粉红的荷花在清晨被采下洗净,去除不要的部分和豆腐一起煮,红白交错,很是好看;鲜鹅鲊腌制得极入味,只一尝便让人食指大动。

    陆闻砚拿着筷子慢悠悠地说:“三弟,你真对习武这么感兴趣?”

    对于这个问题,一同用饭的另外两个人其实心里都有数。

    “行军打仗,讲究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黎蔓温吞地说,“先不说习武辛苦,这课业无论从文从武都是不能落的,不仅得学君子之基,兵书也不能落下。”

    她眼珠微微一转,电光火石间抓着些关窍,笑道:“说起兵书,怕是你二哥也没看过多少呢。”

    果不其然,听了这话陆闻墨咬了咬嘴巴,笃定地说,“我确实想习武,”他央求黎蔓,“二嫂嫂,不如你说说是哪些兵书?我去找来看看。”

    “这还不简单?”黎蔓顿了顿,“咱们家不是有书铺?尽管叫人去取便是。”

    陆闻墨缩了缩脖子,皱着眉显然是不赞成黎蔓的提议,“会被母亲知道的。”

    “这也不难,”黎蔓垂下眼,鸦黑的睫羽在眼底落下些许阴影,“嫂嫂找个眼生的替你买了不就成了?只是兵书浩繁,不知三弟想先看哪些?”

    陆闻墨对这方面的门道不甚精通,挥挥手说:“若嫂嫂说的办法可行,那有哪些兵书都买来便是,我把银子拿给嫂嫂。”

    “如此也好,”陆闻砚突然开口,“纵使后面不习武,开卷有益,多读些书也是好的,母亲也会高兴。”

    黎蔓派去买书的人脚程很快,而陆家三少出手阔绰且脾气固执,问明了价钱执意要把银子给二嫂嫂。小少年随后迫不及待地挑了两三本回去看,余下的只先放在陆闻砚的书房替他保管。

    小夫妻目送着陆闻墨兴高采烈地离开院子,陆闻砚打量自己手上的折扇,乐呵呵地说,“看来郡主是有了主意?”

    这人又搁这儿跟自己打哑谜,但眼下需要黎蔓拿主意的无非两件事,一是书坊,二是陆闻墨心血来潮想要习武,而无论是哪个……

    女子弯起眼睛:“说不太准,但也有七八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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