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士

    又是来闹事的?黎蔓和苏叶下意识地对视一眼。饶是前者在接手书坊前做足了打算,此刻也不由得默默地叹气——这惦记陆氏书铺的人实在太多了些。

    但头疼归头疼,真有人来闹事也不能置之不理,在家丁和侍女的陪同下,黎蔓走上前去。

    被几人隐隐围在中间的是一个身形高挑、面色素白的男子,在炎炎夏日里,他身上裹着一袭虽然整洁但已经卷起毛边的葛衣。时人多以佩饰挂在腰间以显风雅,他腰间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只手中小心翼翼地抱着几册书。

    稍稍靠近几步,发觉不太像闹事,黎蔓迟疑地停下步子。那边的人忙着说话却也眼尖地发现了黎蔓,纷纷朝她拱手行礼:“见过乐安郡主。”

    黎蔓依着规矩行礼,语气里带上一丝好奇:“我看几位大哥在这儿似乎在说些什么,好热闹。”

    那几人都是文人的穿着打扮,圆领袍衫上的面孔听了黎蔓的话显出几分难言的尴尬之色。其中一人主动开了口,客客气气地对黎蔓解释:“回郡主,我们只是……只是觉着守中老弟翻出来的书……怕是对于陆氏书坊验书也不大方便。郡主肯为大伙儿换书赔偿已然十分豪气,守中老弟此举……我们不免觉着有些小家子气。”

    站在正中央的人显然是被议论的那个,听到有人这么急赤白脸地说他“小家子气”也不恼。若说陆闻砚生得华贵风流,那他便生得一副俊朗板正模样,语气也平直:“但这些书里本就有千字错一字以上者,陆氏书坊验书换书,也是他们自己说的。”

    黎蔓打量起他手中的书册,瞥见其上的颜色有些斑驳。她没在封皮上看见陆氏书坊的印记,只对着那人问道:“还未请教过这位公子贵姓?”

    “免贵姓方,名守中。”说话的人朝她略略颔首。

    黎蔓在脑袋里前世今生地想了一大圈好像也没对上这号人物,“‘多言数穷,不如守中。’令尊深明大义,”她夸赞了一下对方的名字,这才说出自己的目的,“方公子手上拿的是我陆氏书坊版刻的书册?可否借我一观?”

    “非家父,而是祖父所取,”方守中严谨地纠正她,犹豫了许久还是将书册递出,还不忘补充半句,“有劳郡主仔细些。”

    一旁的人有些看不过去,忍不住揶揄他:“方老弟既这么爱惜,又何苦今天巴巴地抱来?不如放在家中供着。”

    苏叶接过那书册转交给自家主子,黎蔓轻轻地展开书页,其上确有陆氏书坊的牌记,是她这几日未曾见过的字体式样。书册虽外皮斑驳但里面的字还是清晰可辨,墨光如漆,纸页虽微微泛黄但未曾打卷儿,看得出主人的精心爱护。

    黎蔓沉思片刻,细致地将书合上,交由苏叶递还给青年。她没把话说得太死,只略略抬手:“我这刚嫁进陆家,自知见识短浅,所以今日特意请了我郎君身边的小厮来帮忙,方公子且在那队伍处跟着排上就好。”

    她温和地笑:“不过只瞧着方公子护着书的样子,便知道确实是爱书之人。”

    方守中接过书没多说什么,只无意识地抚平两下,对着黎蔓点了下头,一手摆了摆示意围着他的人散开,自顾自地排队去了。

    刚刚隐隐围在他身边的几人中有的忍不住冷哼一声,对着黎蔓道:“郡主何苦这么好说话?他那个人,出了门一天只知道抱着他那几本旧书,说是什么祖上传下来的,碰一下跟要了他的命一样;可你要说他爱书吧,今儿个又巴巴地带了过来,结果见了人还是那副死人样,跟谁欠了他钱似的!”

    “脾气又臭又硬!日日抱着本书也不见他去考科举,”旁边的人也忍不住吐槽起来,“虽说不少书铺都是开架售书,但像他这样次次不买只看,还每次都板着个脸的还真是少之又少。京城哪家书铺掌柜不嫌他?简直要把读书人的脸丢尽了!”

    开架售书的书铺是允许客人只看不买的,毕竟文人里家境贫寒买不起书的大有人在,书铺老板大多也见怪不怪。但这种客人进了店起码得对掌柜、伙计什么的客气些吧?这类客人大多数也会攒一阵子的钱咬咬牙买一本,哪怕不贵,起码也表示心意。

    方守中偏不,他经常去各个书铺看书,虽然也会向书铺掌柜略略拱手行礼,但除此之外一句好听话不说,还直言厉色地指出过书册的刻印错误,也没在哪家店买过书。这般不懂人情世故,各家书铺掌柜自是气得牙痒痒,对他也没什么好脸色。

    同为书坊掌柜,黎蔓设身处地、将心比心地想了想,觉得这位方公子不受欢迎……也算稀松平常。

    可见虽然大伙儿都说文武相轻,但文人与文人之间也未必见得惺惺相惜。

    有人对着黎蔓继续揶揄:“就算他今日抱来的确实是掌柜家的书,但早该陈旧不已了。就算确有错谬之处,但拿上几辈的书过来,也还是……”他没再说话,神色间流露出淡淡的不屑。

    文人拿起笔杆子说人时最是嘴毒,自身的傲气也一个不比一个少。在他们看来,就算陆氏书坊自己提出了可以错谬之书验换新书和银钱,拿这两年的过来也就罢了。拿那种传了好几代的过来,先不说书册本身可能已经残破不堪,再说那时大虞也才立朝没多久,正是百废待兴,各行各业的商品没有这几年精良太过正常。除非错讹满篇者,不都该给个面子,何必来这儿一趟?

    其它的事情黎蔓不置可否,但事关书坊,还事关她这“新官”所放的“三把火”。一码归一码,黎蔓不能坐视不理。

    “只要是陆氏书坊卖出去的书册,那便都使得,”黎蔓摇摇头朝他们福了福身,“我先去看看店里的情况,各位公子若是有想要的书,只管问店里的伙计,我先失陪了。”

    那几人拱手回礼,道上两句这乐安郡主确实讲信用,心里嘀咕:就是脾气好过了头。

    黎蔓走到来福和石头验书的地方,家丁见状急急忙忙地要搬一把椅子过来,女子摇摇头:“不用,我先站会儿,过会儿再到账房里去。”

    见坐在椅子上的一个小厮一个伙计慌忙地准备齐齐站起,黎蔓笑着虚虚地在空中摆了摆手,“没事,你们坐,验书一事本也辛苦,”女子复又向众人颔首,“也有劳大家久等。”

    大伙儿都乐呵呵地应下。

    又过了三四个人,便到了方守中。小厮来福因为一直验书,为了完成更多的差事手上动作更快,拿到书便不如一开始轻手轻脚,见状方守中出声提醒道:“劳驾,手轻些。”

    验书本是在铺子外面放了一方长桌、两把椅子,因着近来天热便草草搭了一个棚子。黎蔓本来打算转身进书铺里面去,见到此番情形心里也好奇那几册书是不是陆家的,因此也就停在原地。

    听到方守中的话她随口嘱托来福:“这几本书虽然保存的好,但终归有些旧了,辛苦你动作轻些才好。”

    来福点头称是,轻手轻脚地翻开。

    显然这几册书让见多识广的来福也有些惊讶,他捻着纸页使劲瞅,揉了两下眼睛,端详着回忆了半天。后面等着的人都有些不耐烦了,怀疑起排在最前头的这个人究竟是搬出了什么物件儿。

    “最近酷暑,有劳大家等。”黎蔓对着侍女耳语一番,苏叶快步离开。没过多久隔壁卖糖水的婆婆推着她的小车过来,黎蔓道:“今日记我账上,请大家喝碗莲子汤。”

    洗干净的莲子去心盛进大碗里,加上冰糖、糯米炖煮到莲子酥烂。卖糖水的婆婆将炖好的莲子汤加入冰块装进木桶里。此刻乐安郡主吩咐了这么一大单生意,老人自然乐得合不拢嘴。

    一人一碗带着丝丝凉意的莲子汤,又粉又糯的莲子去除莲心的苦只余清甜。苏叶端来一碗,黎蔓接至手里,捏着一柄小勺舀着,“给来福和石头也打两碗,”她又示意家丁自己去端,“你们两个也去喝。”

    “确实是咱家书铺的书,”这边的来福总算得出论断,他脸上满是新奇和终于确认的了然,“不过应是第二任家主在的时候印的了,少爷的书房里也没几本,我差点没想起来。”

    他复又问方守中这书中的错讹处,确认了之后便把那书放在摞好的那一堆上,伸手指了个方向:“往里头走,找里面的那伙计,把书名和银钱都记在账上就行。”

    方守中听了这话点点头,目光落在那几册书上停留许久,好半天才抬脚走到店铺里去。

    安抚住众人,间接的又认得陆家一种书册牌记的黎蔓也点点头,她手里端着那碗莲子汤又喝了两口才算完。女子叫苏叶也去喝一碗歇歇,自己则先转身进了铺子准备去找账房里的牛大和王二,看看那两人学得如何。

    进去的时候正巧那方守中正和新找来的伙计阿任说话:“小兄弟,请问这银钱什么时候可以拿到?”

    阿任对这种问题见怪不怪,给了对方令信后驾轻就熟地回答他:“待今日的账目全部过完再拿去账房核对过后才能支银子,大概三日后吧。”

    方守中点了点头,他张张口,似乎准备说些什么,好半天才出声,声音有些滞涩:“如此……劳烦你们快一些……”

    他看上去不像是愿意求人的性子,此刻为着钱财说这番话仿佛已经算很出格了。见到黎蔓进来,他愣了愣,朝她拱手行礼:“黎掌柜。”

    男子神色犹豫,眼底流露出一两分急切:“敢问郡主,这些被收来的书……最后会如何处理?”

    黎蔓有些错愕,不太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问——错讹太多的书本就应该被毁掉,不然传与他人也会误人子弟。这方守中既是个爱读书的,怎会连这点道理也不懂?

    她想起他对那几册书的珍视。

    “错讹太多的自然应被毁去,”她对上他的眼睛,迟疑着问,“方公子……是舍不得那几册书?”

    男子点点头,露出一点惶然的神色,但又很快敛住了,没有吭声,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真是个怪人,黎蔓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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