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母

    吃过饭,陆闻砚被陆明德叫到书房帮忙算账,王氏先是让跟在陆茵茵身边的乳母将小姐抱下去,又催着陆闻墨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去温习功课,最后留下黎蔓,说是闲聊几句。

    陆闻墨一想到课业就头疼,因此一步三回头、万般不情愿地走了。屋子里只余下黎蔓和王氏,以及丫头嬷嬷。

    黎蔓起身,扶着王氏到里屋,王氏一手扶额,随即在床上半卧半躺地坐下,又叫黎蔓不必再站着。黎蔓打定静观其变的主意,捡着邻近的一根椅子坐了。

    刘嬷嬷默不作声地点上香炉。

    时人好熏香,陆府也是如此。除开计时之香,香也可使人衣袂氤氲,令人神往。同旁人在集市里直接买做好的香料不同,陆府各个主子喜好不同,专门请了人负责用不同的花草调制出各式香气。在对应的季节取下花瓣或枝叶,制成香球、香包、熏染之香。

    香球被放入香囊或金银配饰中,系在腰间。香包每日由小厮侍女取出,用丝帕裹了将其蒸热,再用来给主子们的衣物熏好,香料则拿到铺子里去制成可以点的熏香放到香炉里用。因此陆家几个主子的屋子里,味道都不太一样。

    陆父为着生意终日操劳,主香选的是沉香与白檀香,香味厚朴,最是舒缓平和。陆闻砚对着书房看了一圈,选了甘松香、白附子、薄荷叶三种为主香,丝丝凉意中很是凝神静气。

    陆茵茵年纪太小,平日不大熏香,只偶尔和王氏混用。陆闻墨对着各种香料闻来闻去,最后抱着陈皮不撒手,又要求添了一重白附子,说是要像二哥一样刻苦读书。不过小少年嫌麻烦不大爱点,连衣服上的熏香也要求侍女弄得但些。

    王氏偏好蔷薇,又以冰片、白檀香、细辛为辅,馥郁的花香与沉沉的木香交缠,谁也不让谁。黎蔓选的是梨花配薄荷叶,丝丝缕缕,在炎炎夏日里,在这屋子里的幽幽蔷薇中,不喧宾夺主,但显得格外清爽微甜。

    王氏垂下眼,慢条斯理地问道:“郡主这些日子在书坊待着,觉着如何?”

    “母亲,实不相瞒,儿媳之前从未做过生意,”黎蔓想了想道,“自然是又惊奇又惶恐,诚惶诚恐四字,真真是恰如其分。”

    诚惶诚恐吗?王氏心想,可汪求石、书坊掌柜、验书赔偿,乃至如今的求是堂,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大刀阔斧?

    黎蔓自知求是堂这件事终究是有点先斩后奏,毕竟这是她一力推行,且不是像上次验书赔偿之事一样有人为难再先。她低着头,言辞恳切:“就好比这次求是堂这件事,确实是儿媳胆大妄为,我这几日心里都有些担忧。”

    “哦?”王氏打量着她,不动声色道,“郡主都顾虑着哪些?不知我是否能帮上几分,做长辈的哪有让底下的小辈替自己为难的道理。”

    “我原以为陆良白是个得用的,没曾想倒是个心黑的家伙,”想起前几日与其妻子的交锋,王氏神色淡淡,“没曾想金玉在外、败絮其中,为难郡主收拾这个烂摊子,我这当母亲的,本应为老爷将这家中打理得周全、仔细,现在看来也未免失察,眼下身子不爽利,要你们小辈多操劳了。”

    黎蔓连忙起身,声音惶急,“母亲万不可这样说,”她抬起头看榻上的妇人,“儿媳年纪轻,做事总是马虎有疏漏。之所以敢在书坊这般肆意妄为,也是因为家中有母亲打理因而让人安心,”女子声音小下来,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儿媳若是闯了祸,还要等母亲来救我呢。”

    “自我嫁进陆家,夫婿与我相敬如宾、待我体贴周全;公公婆婆对我疼惜有加,慈爱宽和;兄友弟恭,姊妹相亲,茵茵刚刚还夸了我,”黎蔓眨了眨眼睛,“您是知道的,我早丧双亲,进了府中更觉家里亲厚。而这般和乐之景,不正是因为母亲您疼爱子女、辛苦操劳么?若是儿媳能为母亲分忧,自是儿媳的幸运。”

    她又道:“我还盼着母亲身子大好了,能多教教儿媳呢。”

    王氏张张口,正欲说话,忽然一个小丫头传了信进来,说是二小姐的玩具似是落在了屋子里,小姐正哭着到处找呢。

    黎蔓帮着屋里的人找到了那艘小木船,王氏摆摆手让小丫头带着玩具退下。她叮嘱完送玩具的小丫头走得快些,再一抬眼看向床边的人时,不由得叹了口气:“郡主坐吧,我不过想与郡主说些体己话,没曾想似是吓着了你?”

    王氏软和了语气,“不提那些,郡主只管说说,在书坊有何顾虑之处?”妇人顿了顿,“若是手下伙计不得用,母亲替你找些来。”

    黎蔓朱唇微抿,像是有些为难,“伙计、刊工们做事都很麻利,”她轻轻地捻了捻手指,“只是……母亲,是我设想得太好了么?求是堂开业以来,来书坊的人是翻了一番,但账册上进的银子……倒没我想得多……难道是我太心急了?”

    身量纤纤的女子蹙起眉时,像是被薄薄的愁雾笼住的一枝杨柳,看上去娉婷却又易折,叫人心生怜惜。

    王氏怔愣一瞬,她没想到黎蔓会这么问,不过对方开设求是堂一事实在大手笔,京城中远近闻名。故而王氏对此也有一定的了解,她帮着打理陆家生意、田宅多年,眼下回答起这个问题来也不算全然无知。

    “那日我和老爷提起了你的主意,都觉着不错。”富甲一方的商人们看见的不仅仅是那借阅书册的“免费”,他们同样看见了“消息传千里”的好处。王氏思考片刻,道,“我与老爷都明白,你是想借着求是堂广开书坊的售卖之路。但此事终归需要从长计议,滴水穿石,凡事都非一蹴而就。人们都觉着商人重利,此话不算全错。都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们没偷没抢,自然行得正坐得直。求是堂是为商人提出的一个新鲜玩意儿,大家虽然好奇,却也不免会观望观望。”

    王氏宽慰道:“因而账册盈利还未及心中预设也无妨,况且求是堂才开设多久?郡主大可不必如此担忧。”

    “原是如此,”黎蔓信服地点了点头,“是我太心急了。”

    两人又闲适地聊了几句,王氏言明自己想歇息一会儿,黎蔓知趣地告退。

    熏香轻飘飘地萦绕在床帐周围,刘嬷嬷拿着扇子为王氏打扇。后者阖着眸子,忽然开了口:“她与二少爷,当真登对。”

    刘嬷嬷揣度着她的心思,斟酌着话说:“到底是年轻……”

    “她哪里顾虑的是什么账册进的银子,”王氏懒洋洋地睁开眼,“她要真担心这个,验书那件事……直接把那几个打发走不更方便。”

    她坐直了些,接过侍女奉来的银耳汤,慢慢地搅和着吃食:“她与砚哥儿,都是聪明的。”

    陆闻砚六岁丧母,四年后陆明德娶了续弦,即为王氏,一年半后有了陆闻墨。王氏还记得自己初进陆府时,彼时的陆闻砚还不如现在这般面面俱到、滴水不漏。小少年面对王氏,歪着脑袋反驳了父亲的话:“她不是我母亲。”

    陆明德安抚地朝王氏笑了笑,“闻砚年纪小,不懂事,你别往心里去。”

    王氏第一次遇见这种情景,不过之前也有所预料。继母难为,但小少年除开最开始的顶撞之语,后面也怎么同王氏起过冲突,一年后也改了口,同陆淼淼、陆闻谦一样叫她母亲。

    陆淼淼成了亲嫁了出去,她性子和婉能干识大体,很得夫家喜爱;陆闻谦懂事后开始帮着陆明德打理生意,于账册之事很是精通。陆闻砚不爱算盘,但也早早地显现出了他过人的天赋——出口成章、夫子盛赞。

    有了陆闻墨后她尽力在几个孩子之间一碗水端平,几个孩子相处起来也一团和气,过年的时候齐齐朝父母伸出手来要压岁钱。除夕夜的饭桌上其乐融融,陆明德拍着王氏的手说,有劳妻子将家中打理得井井有条。

    尽管王氏还是觉得陆闻砚似乎并不是那么认可自己“母亲”的身份,但当陆明德那般说话时,三个少年在院中玩闹时,王氏还是觉得心中满足。

    陆闻墨很喜欢自己的两位兄长,尤其崇拜二哥,他觉得二哥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人物。听说二哥的文章又得了甲等,稚气未脱的小孩拍着胸脯,豪情万丈地跟家里人说:我要像二哥一样!不,我要比二哥还厉害!二哥若能跳三尺高,我就飞到五丈去!

    陆闻砚拿着折扇,乐得直不起腰,满口答应:“好好好,闻墨能跳五丈去!”

    陆闻砚十七中进士。

    登门拜访的人络绎不绝,谁不说陆家二少爷光宗耀祖。京城里的妇人与王氏闲聊时也不无艳羡,你家那个孩子是真有出息啊!唉,要是我家的有这么争气就好了。

    可王氏也听见有人说:陆家二少爷是最有出息的那一个,也是最像陆明德发妻的那一个。

    陆明德为人体贴,没怎么向王晓姝提过自己那位早亡的结发妻子,只每年忌日会郑重祭拜。王氏对此并不反感,夫君待人真心,这是好事。

    听说那是一个很聪慧的女子,账册之事懂得,诗书也精通。由她留下的几个孩子的眉眼来推断,也能大概猜到母亲的不俗。

    陆闻砚年岁渐长后待继母越发恭敬和顺,陆明德因为做生意经常外出。陆闻砚入了朝堂照旧守着晨省定昏,那日他来请安时,陆闻墨蹦蹦跳跳地蹿进屋子里,好奇地扯扯兄长的官服。

    陆闻砚笑着摸摸三弟的脑袋,打趣他:“我还要上朝呢,你要弄坏了可怎么办?那就是御前失仪了。”

    王氏也赶紧呵斥住调皮的小儿子。

    五六岁的陆闻墨听了这话缩了缩手,不服气地嘟囔:“怎么摸都不给摸,二哥好小气。”

    陆闻砚弹了他的一个脑瓜崩,不算太用力:“等你以后有了自己的朝服,就知道今天二哥为什么不让你摸了,到时候你怕是看得比酥酪还紧哦!”

    陆闻墨撇撇嘴,大声反驳:“我才不信,我最爱酥酪了!”

    王氏心头忽然有些不是滋味,但她又宽慰自己,小孩子贪嘴也正常。

    不过陆闻砚八岁开了蒙,十岁正式入了学堂。闻墨既是说要向他二哥学习,不妨让他早一些开蒙。

    他自己说要跳到五丈高去。

    王氏打定主意,又叮嘱陆闻砚两句,后者拱手弯腰,出门上朝去了。

    散漫的思绪从回忆里收回,王氏啜饮了一勺银耳汤,对刘嬷嬷嘱托道:“让小少爷温习会儿功课,别太倦怠了。”

    “夫人这是哪里的话,老身看小少爷用功得很。”刘嬷嬷笑了下。

    王氏摇摇头,叹了口气:“他的天资,差二少爷实在差得多。”

    这是她万般不甘,却也不得不承认的事情。

    门口正打算问问母亲身子可大好的小少年停住脚步,木愣愣地抿了抿嘴巴,不知该不该进门去。听到屋子里的脚步声,又急急忙忙地转身小跑出去。

    而另一位陆家少爷,此刻正听着来福传来的消息一头雾水。

    “从思拓要收买一个老仵作,”陆闻砚皱起眉,觉着有些莫名其妙,“这种事都得特意知会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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