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

    轮椅轱辘辘地碾过地上的石板,发出轻微的咵嚓声。牢狱里不算太亮,昏暗的灯火打在犯人们的脸上,越往里走,越是穷凶极恶的犯人,看得也越严。从思拓错开半步,皱着眉:“不过是传个消息,我去审就好,怎的陆二哥你亲自来了?”

    “怎么,不太欢迎?”陆闻砚睨他一眼,笑道,“谁说我是因为你的消息?我分明是想替陆良白照看照看他女婿。”

    “哪能了,只是这牢狱里阴森森的,又不是什么好去处,”从思拓几乎要举手告饶,他记挂着友人的腿,自然不愿意让对方在这恶劣的地方久待,“丁犁就关在右手边,倒数第三个的位置。”

    陆闻砚“嗯”了一声,百无聊赖地打量着两侧的犯人:“那他最近怎么样?”

    “他老丈人的死好像让他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待在狱中不说话。不让他家里人来探望后他嘀咕了几句,问他有没有什么要交代的人也只说不知道,”提起正事,从思拓的神色郑重许多,“感觉像是……先前有人同他说过什么,头两天送手指的时候他方寸大乱,戴着枷在狱里面乱蹿,第三天他又好像无事发生了。我感觉,狱卒里面……”

    “可能有人告诫他……不可成为下一个陆良白吧,”陆闻砚神色淡淡,“但你既然传信与我,证明他还是信了?”

    “是,”从思拓点点头,他压低声音,“我叫人去他家顺走了他孩子的虎头帽,又去乱葬岗找了具小孩的尸体……”这样的行为他还是觉着有些失了礼节,死者为大,他念了两遍“阿弥陀佛”,决定今天再叫人去给那小孩儿烧点纸钱。

    “那虎头帽应该是他妻子亲手绣的,独一无二他一眼就认了出来,”讲完难言的部分,剩下的话就流畅许多,“接着按照陆二哥你先前教的,让他隔壁牢狱的犯人说说被新关进来的人。这丁犁原本还将信将疑,今天一早却是打翻了狱卒送去的饭菜。”

    大虞官家的牢狱,本就是不大管饭的,至多是保其不死,大部分都是犯人家中交钱打点,这才能换些待遇。陆良白和丁犁入狱之初,王千紫和女儿就使了不少银钱。而从思拓派去的人则和丁犁说,若你哪天想通了,想来也就没什么口腹之欲了。

    自从不让他岳母和妻子探望后,丁犁在狱中的伙食差了不少,他是个怕死的,对每一顿餐饭都很珍惜。因此听说这样的人主动打翻了碗,从思拓忙不迭叫小厮给陆闻砚传了口信,自己也急急忙忙地跑过来。

    交谈间两人终于到了关押着丁犁的牢房前,昔日在书坊里志得意满的男子下巴瘦削大半,脸色蜡黄,之前纵使并非锦衣华服但也干净整洁,如今的粗厚葛衣上满是脏污的泥土,袖子更是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他瑟缩在角落里,身后是黄绿不接的杂草,了无生机。丁犁先前在书坊见过从思拓,也自是认得陆闻砚的,此刻更觉得尤为恍惚。

    他心中惴惴,脖颈和双手被木枷所缚,手腕处有浅紫色的血痂,只费劲儿地在两人面前跪下,道:“二少爷,从大人,草民……丁犁见过二位。”

    陆闻砚气定神闲,从思拓自觉地顶上,口吻严肃:“丁犁,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被问询的人因为缺水所以唇上尽是沟壑,他下意识地舔舔嘴巴,咽了口唾沫,盯着陆闻砚瞧,不死心地说:“小的……小的想见见我的妻子和孩子……”

    蓬头垢面的人想要伏倒在地,却因木枷的限制只能尴尬的半弯着腰。丁犁咬着牙关,一颗心几乎要跳到嗓子眼。

    从思拓皱起眉:“再没别的?”

    丁犁又饿又怕,没有吭声。

    身边的人张张口欲再说些什么,一柄折扇轻轻抵住他的胳膊,陆闻砚默然,垂眼看向那弯曲的脊背。

    周遭一片寂然,只零碎余得老鼠窸窣流窜的吱吱声。

    丁犁觉着自己面颊上的肉抖动两下,心中无数个念头飞过,他双手死死地蜷缩成拳。人在恐慌迷茫时总会下意识地寻求依靠,丁犁不自觉地往牢狱角落的位置偏了偏目光。

    按照岳父和那位大人说的……

    他说过,只要我照做了,娘子他们一定会没事的……

    几乎能将人溺毙的沉默中,陆闻砚轻笑一声。

    似是出来赏秋景的公子哥儿失了兴致,兀自就要打道回府去。一身纱丝织就的衣袍轻薄如云,繁密的刺绣需五六个手艺上好的绣娘费十天功夫都不见得能绣出一匹,只衬得轮椅上面容如玉的人越发华贵风流。

    关着丁犁的这间牢房墙壁上有个小窗,三人相隔得有些远,丁犁看不清来人的表情,落下的天光只让他觉得对面人的衣袍越发晃眼。

    “既是诚意不够,那也没什么好谈的了,”牢狱中的人猛然抬头,眼睛瞪得浑圆,张开嘴急切地准备说些什么,陆闻砚冲他笑了一下,“等你想明白了再说吧。”

    “少爷!”丁犁膝行两步,鬓发间夹杂着几棵干瘪的黄色枯草,“小的,小的只是……”

    “你一个男子倒也皮糙肉厚,只是不知道已经丧了三根手指的妇人……啊,他孩子剁了几根?”陆闻砚随口问旁边的人。

    从思拓心领神会:“两三根吧,四个月的小孩儿手伸不开,菜刀也不是很准,我打算叫他们换把薄的匕首。”

    “从大人!”牢狱里有谁目眦欲裂,似要流出血泪。

    “不早说,我近来刚得了把宝器,回头给你送来,”陆闻砚语气轻快,“今日去明月居如何?店家说已经为咱们两个备了酒菜。”

    上一秒还要送宝器剁人手指的人下一秒就邀请自己去酒楼喝酒,饶是从思拓打定了主意配合,听完也不免在心里咂舌半下,不过他还是顺着意思点点头:“行。”

    此后不管丁犁在后面如何叫嚷,两人都没再理会,径直出了牢房。

    “关进来后可曾对他用过刑?”

    从思拓一愣,旋即皱起眉:“没有,不是说为了不打草惊蛇先用缓兵之计么?”

    “那就是有人比我们急,他手腕处有伤,木枷会磨损肌理,但不至于那么严重,除非他老是哭天抢地地牵动手腕……”陆闻砚思忖片刻,他神色一凝,语速骤然快了起来,“立即叫人去他牢房里搜查一番……连同整个牢房一起查探一遍!”

    从思拓让他吓了一跳,意识到兹事体大,故也不敢怠慢,马上叫自己人去了。

    约莫一炷香过后,从思拓打发走汇报的下属,整个人气得头昏脑涨:“好端端的墙角竟然藏了个洞?前年户部才拨了银子让这边修缮……”户部尚书的儿子很是了然这笔银钱的存在,“这笔钱……”

    他猛然惊觉自己还在外头,于是虽然气到牙痒痒,但也不得不按下不提。

    陆闻砚没心思追究这笔钱款的去向,眼前迷雾太多,刑部牢狱未能及时修缮都显得无关痛痒起来:“再晾丁犁两日,我会派人把他妻子和孩子藏到别处,给他下一天水牢,两日后允许他岳母探望。”

    水牢里灌的是冰盐水,基本没至人的胸口,稍有不慎别会跌入水中溺毙。若是犯人身上有伤,更是苦寒和疼痛交加,令人闻之色变。此刑因为过于残忍,虽在明面上已不大允着用,但陆闻砚知道刑部并未将其完全废除。

    “好,”从思拓应下来,却又小心翼翼地试探,“陆二哥,你要对……那两个用刑吗?”

    虽未言明,但都清楚指的是丁犁的妻子和孩子。

    陆闻砚沉默半晌,没有直接回答,只道:“丁犁应当会识相。”

    从思拓点点头,难免想起了友人三年前意气风发、春风拂面的模样。陆二哥心中阴郁不少,只君王夫子所推崇的仁义道德能将那些勉强压制,若是那时问他这个问题……哦,甚至不用问,从思拓也相信对方肯定会狠狠斥责自己心狠手辣。

    但坠马后的人显得阴晴不定,这两年越发像个“活阎王”。

    他不免替人唏嘘,也不由自主地替人谋划起来:“那陆二哥你回家歇几天吧。”乐安郡主虽然也不是个简单角色,好歹人看上去很是温柔和婉。

    不是都说近朱者赤?

    某人心底存着殷切希望。

    陆闻砚不知道某人这一句背后的百转千回,不过听了对方的话也想起了黎蔓,虽然是因为另一件事。

    她的生辰,倒是近了。

    ……

    乐安郡主本人,这几日整体过得还算松快。今日她对着账册打了一会儿算盘,终是忍不住轻轻皱起眉来。

    “求是堂卖出的纸墨……进账的钱是真有点不如人意啊……卖出的份数也有些少,”黎蔓一手捧着账册一手搭上算盘的圆珠,“难道是成本着实有些高了?茶叶从庄子上拿本钱确实便宜太多……”

    陆氏书坊所用纸页基本都是从一家铺子里买来的,黎蔓思忖起陆良白生前的行径,觉着没准儿在开销如此庞大的地方对方也曾动过心思。

    但空口无凭,黎蔓一边遣人去打探各处所卖纸页的价格,一边觉得近水楼台先得月——去问问陆闻砚,此人嗜书成癖,书画皆通,平日里对这些可能也会有所了解。

    她带着秋月出门,却在陆闻砚的院子门口瞥见了来回踱步的陆闻墨。

    小少年正低着脑袋踢地上的碎石子,呆头鹅今日垂下了它的脖颈,有点蔫嗒嗒的,像在烈日照耀下没精打采的小草。

    听到脚步声,陆闻墨抬头,瓮声瓮气地朝黎蔓行了个礼:“见过二嫂嫂。”

    “三弟可是来找二郎?”不知为何,黎蔓总觉得面前人脸上的表情有点可怜兮兮的,“怎么不叫丫头小厮通传一声?不妨和嫂嫂一起进去?”

    陆闻墨的脚尖碾了碾小石子,不知道自己该点头还是该摇头。自从那日无意听到了母亲的话,他心中就十分苦闷——我真的比二哥差那么多吗?

    小少年抬头瞥了眼头顶上的匾额,是陆闻砚自己题的“能蔽轩”,舒朗自然。陆闻墨自己写不出来,但也可以品鉴出是写得极好的。

    他又想到自己昨天交给夫子的课业。

    好吧,他低下脑袋,在心里暗自嘀咕,我好像是比二哥差很多。

    对面的人半天不应声,黎蔓疑惑地“嗯?”了半句。

    陆闻墨的眉头拧成麻花,要实话实说吗?可是跟二嫂嫂说,说自己因为母亲说自己不如二哥所以很苦闷……这好像有点尴尬啊……

    但二嫂嫂还在问呢,什么话也不说未免太无礼了些。

    电光火石间,陆闻墨想到一个绝佳的主意。他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二嫂嫂的生辰不是要到了嘛,我来找二哥打听打听他送什么!”

    没曾想症结落到自己的黎蔓听了这话怔楞在地。

    正好让来福打开院门准备出去的陆闻砚也愣住了,一句话半个字不落地进了耳朵。

    小厮丫头眼观鼻鼻观心地装愣,余下的三个面面斯觑。

    陆闻墨“哈哈”地干笑两声:“这么巧,二哥,我来找你商量事情呢。”

    陆闻砚迟疑地点点头。

    所以你二嫂嫂,也是来问我……她生辰我会送些什么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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