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页

    黎蔓近来确实忙,上次从周段家进的椒纸虽还能支撑一些时日,可终究会面临耗尽的局面,总该找些替换。再者她接手书坊以来,知晓这纸张花费乃是书坊开销的大头之一,自然不能潦草相待。

    那么之后从哪里拿货,拿什么货,便成了盘桓在黎蔓心间的当务之急。

    时人刻书,所用纸张种类甚多,麻纸、竹纸、藤纸等等,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其中陆氏书坊一直采取的主要便是周段的椒纸,它家是将以竹子为原料的印书纸放于罗椒果水中浸泡,以其气味能驱虫,故可以使书籍保存的更久。

    制作椒纸工序不算简单,其间工钱本钱七七八八凑在一起不算便宜。可陆氏书坊刊刻书籍种类甚多,各类集子价格也不同。若照旧全用椒纸,虽也未尝不可,但黎蔓总觉得可以分门别类以待之。

    她自顾自地念叨时,替她研墨的秋月有些困惑:“意思是……咱们要把书坊里以后用的纸全部换成别的?”

    “是,也不是,”黎蔓坐于书案前写了几排小字,“我并非要全部换掉,只是想多拿几种进来。这些日子我总在想,求是堂能吸引更多的文人墨客进到咱们书坊来,那其他人呢?就算没有考取功名的打算,但也未必没有需要的东西。”

    “为农者种地要讲究顺应天时,故而需要知晓夏历;若有哪户需要祭祀动土抑或定亲开市,便不止需要夏历,更要看看黄历,”黎蔓慢慢地搁下笔,细细同秋月盘算起来,“闲暇时分想找些消遣,也可看看话本戏曲;若是有人想着考取功名,除开诗书典籍,也可能会想着看看房选……”

    “你瞧,咱们书坊能卖出去的种类按道理不少,而且这些按理来说会比那些大部头卖得好。”黎蔓一手支着下巴,似是有些无奈,“但这几月我算了算账目,发现它们所卖出之数,并没预料的高。”

    这让一颗心除开筹谋黎家之事,其余七八分都扑在了书坊上的黎蔓如何能置之不理。察觉到上述光景的第二日,她就立马戴了帷帽去京城的其他几家书铺转悠了一圈,专挑生意好的那种。

    “那日是你苏叶姐姐陪我去的,我琢磨了半天,总算明白,是咱们卖得太贵了。”黎蔓信手指了指摆在自己案几上的那本历法,这本非刻印而是专门请人手抄制成的,其上绘的图案精致繁复,纸张光洁平展,“对普通百姓来说,历法是必要的,可让他们花更高的价钱买咱们这种,未免显得太华而不实,不如买本普通的,只要不妨碍看的就成。”

    黎蔓又轻轻地点了点自己刚刚用来写字的纸,“这些日子我不是为着书坊纸页犯愁?昨日突然想起问白管事府上用的是哪家纸,价钱如何,这才知晓这是仿的澄心堂纸,光有钱是买不到的,还得有门路。”

    澄心堂纸,相传始制于南唐。因其为李后主所喜,而南唐皇宫有一处藏书之所名“澄心堂”,故由此处精制出来的特殊用纸,即唤此名,是当时的宫廷御纸,也被后代众多名家称赞,说世间纸张都无出其右。

    只可惜这种纸张的制作技法至大虞已然失传,虽也有人费心复做,皆难以达到那般境界,若有相似之处,便已算不易。

    她素白的手覆于纸上,指节修长纤细。其下纸张触之细腻、坚韧绵白,想来制作它的匠人应是对此下了好一番功夫,真真是有书中记载的“肤如卵膜,坚洁如玉,细薄光润”的几分韵味。

    如此上好的纸张,是以那日白管事报出的价钱,叫黎蔓不由得小小地倒抽一口凉气。

    秋月点了点头,算领悟几分:“意思是……府上的纸虽好,但太贵了?”

    “正是这个理,”柔软的指腹抚过纸页,黎蔓摇摇头道,“陆家财大气粗,又因着家中子女需要温习课业书册,故纸、墨选的都是上乘。但书坊的营生却不能如此,本钱高那价格便降不下来,再好的纸也卖不出去太多。”

    这些日子一直跟着自家主子在书坊里打转,秋月增长了不少见识,举一反三自然也不在话下,“那太便宜的是不是也不太行?我记着草纸价格最贱,但质地粗糙,写字在上头特别容易洇墨,往往写了没多少或者没多久就不能看了。”

    “是了,所以哪怕是店里卖得最便宜的历法之类,也不该用太差的纸,不然若是像这阵子老是下雨,字迹就更容易涣漫不清,哪里用得了一年呢?不过这种还算好解决,我已经想到用什么来换了。”

    她说着,胸有成竹地在纸上写下“金镶玉”三字,看着便贵气逼人的字眼让秋月吓了一跳,只惊疑不定地说:“这该多贵呀?”

    “不然,此金镶玉非彼金镶玉,”因着心情松快,黎蔓故作摇头晃脑状,只随意地从柜子里抽出一本诗集摊开,其上纸页边框为白,内中呈黄,颜色泾渭分明,“昨儿个我点了点书坊里攒着的那些前朝古籍,这才发现了这前人修缮古书所用纸页实在有趣,以黄麻纸覆于白宣纸,可不就是金镶玉?”

    元人册子多用黄麻纸,该纸质地粗糙不均,触之分明,弹性也不太好。但若加之白宣纸会使其纸页展之舒朗,赏心悦目。是以人们修缮前朝古籍时也会用此技法。

    “我们也用金镶玉,只后面的白宣纸变为白麻纸或者不算太好的白竹纸,因着两层叠加,便不易折;但因用材简单,本钱便不会太高。”黎蔓兴致勃勃地比划几下,“这种法子做出的历法看着模样也巧致,兴许定价不会太高的话本集子也能用这种。”

    听到有了解决办法,秋月由衷地高兴起来,却又眼尖地发现黎蔓眉间的郁结并未完全散去,下意识地停了手上磨墨的动作,关切地问:“是还有哪些物件儿、事情扰着郡主?”

    说话间苏叶捧了盏油灯,又提了个食盒进来,“郡主还为着书坊的事儿烦心?”侍女轻手轻脚地把东西放好,再把食盒里热气腾腾地汤药取出,“不若吃了药早点歇息,夜里头想事总归会更费神些。”

    草药独有的苦涩气味在屋子里轻飘飘地弥漫开了,主仆三人对此却是早就习以为常。黎蔓捧着那小瓷碗吗,只叹了口气:“我身子总归就这样,能想的时候还是让我多想些吧。”

    前世里最后那段缠绵病榻的时光,就算她想仔细盘算,也是心力皆无、为时已晚。眼下虽不见得大好,但也比那强出太多。黎蔓已经习惯了自己的体弱多病,现今每日有事可做,不像前世那样浑浑噩噩,她很满足。

    见苏叶和秋月对视一眼,似是张口预备劝她不要再说这种丧气话。黎蔓连忙改了口告饶:“我知道错了,不该这么说。”

    她话锋一转,复又落到刚刚所说的纸页上:“我苦恼的是……书坊不止是卖话本历法的,总归要刻文人集子,偶尔还得帮京城里的一些人家刻点私学用的本子。先不说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基石便是好酒,人们用相同的银钱买书,自然要买好的;况且后者也往往很是讲究,适才讲的金镶玉,决计是不行的,得换好纸。”

    读诗书以知礼,这是许多人的共识。何况天子以科举取士,更是证明了对学识的看重。而世家大族,也会以家学深厚、源远流长为豪,更会细致打算,将子孙送去学习课业。有条件者便会自请夫子,为族中子孙上课。

    这些私塾所用书册,往往由请夫子的人家或夫子自己来选,而非确有定论。除非有当朝大儒夸赞了某册集子让人们趋之若鹜,都还算活泛。

    除开学子所用书册,时人也有以刻书为乐趣者。或是不满意已有集子中的讹误差错,或是想将自己的文集刊刻出来与友人交流互阅,或是想为自己有所建树的先祖保留其智慧与教诲。或是单纯喜欢哪位文人的集子想刊刻下来留有纪念。

    以上种种,有能力及有兴趣者,兴许会请来工匠到府中刊刻,譬如陆游之子陆子遹所刊刻其父的《渭南文集》;但也有人会将这些事交付给自己觉得靠谱的书坊,委托他们帮忙刊刻。

    先前黎蔓对周段说的书坊急着刻书,便是京城里的一户富商找到陆氏书坊,想请他们帮忙刊刻自己祖先写的诗文。

    这种客官一般出手阔绰,虽比之一般买书人少得多,但也是书坊进账的重要来源之一。

    “对于这些,抑或是我们要在书坊里刻些善本,自然要用好纸,价钱对那些客官倒不是要事。而且我们若想做出些名头,自然与其他家的不同来,除开校定、批注,纸页自然也是重中之重,所以我想寻些质地上乘但又不能太贵的纸,着实有些难搞。”

    说到这里,她不由得叹了口气。

    秋月见不得自家主子皱眉,忙不迭帮忙出些主意:“要不我们把集市上有的纸页全部买来,再一一比对,挑出合适的。若是京城没有,不妨让人到外头去找找?”

    左右陆府家大业大,在许多州县都有生意,传信叫人买些纸页回来,也不算难事。

    “道理是这个道理,此事也不算完全没有眉目,真要细细地追究起来,便是天公不作美,”黎蔓无奈地笑了笑,她以指尖轻轻划圆,“我打听了一圈,说是碣州多竹多树,更有县城的百姓阖家以造纸为生,纸页质地精良者不少,且因在当地取材,价格便也不算高,若是能去看看……”

    此言一出,苏叶和秋月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碣州地处东南,多雨也多晴,是以草木生长繁茂。但于京城而言,位置便有些偏了。最关键的是,若是选最近的路道,必然要取道远州。

    而远州最近大水,哪里是适合行走之地。

    “罢了,只看过些时日吧。不说这个了,”黎蔓摇摇头,一口气喝完了瓷碗里的汤药,笑道,“明儿个我带你们去听那芙蓉姑娘弹琵琶,如何?”

    两个侍女自然欢欢喜喜地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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