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卖

    听上去……似乎是笔相当不划算的买卖。死生亦大矣,因此床上的乞儿头一反应也是摇头。

    “我想你兴许看过这上一层的伪作,虽不知是谁画的,但确实技艺高超,”被对方拒绝,陆闻砚没什么反应,只自顾自地说,“其实我还挺想与这位画师结交的。”

    是吗?

    乞儿下意识地替那个疯子画师高兴起来,他从庄子里逃出来,接着在破庙中遇到后者时,对方大限将至、穷困潦倒,整个人行将就木。乞儿不懂画画,左右是个人都比自己画的强,但那个疯子听到这句话应该会高兴吧?

    不是都说他们那种人都追求什么……什么知己吗?那画师说的什么博牙和中子期……是这样说的吧?

    但现在仍活着的人很快反应过来——画作的主人已经死了,又哪里能听到这些话呢。他想到这儿,心情一下变得颓丧无比。

    “郡主心善,想着问你如果没地方去,愿不愿意留下来在书坊里打杂。她总是心软,如此看来,你在拦华河郡主的轿子不成时,转而将这幅画交给乐安郡主,确实是一个机智的选择,”陆闻砚垂了垂眼睛,他笑了一下,“但是你有没有想过,郡主本身并非皇室中人,也无官职在身,就算她明白了你的意思,又怎么了却你和那位画师的心愿呢?”

    其实也不是没有法子,陆闻砚抿了抿唇,刻意地没有提起。

    乞儿不过终日在人人避之不及的残羹冷炙中讨生活,过得一日是一日,果腹尚且不易,哪里能弄明白陆闻砚说的这么多。但他也隐隐约约地明白了,这幅画交到那位乐安郡主手里,似乎是没有用的。

    但乞儿也生出些疑惑:面前的人说乐安郡主没有法子,那你就有法子了?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对方的轮椅,对方只是个商人,况且身有残疾者不可入朝为官,这一点乞儿是晓得的。

    他心思几乎全部写在脸上,倒也不算难猜。陆闻砚眯了下眼睛,不疾不徐地说,“你倒也不用纠结我怎么做到,但我上次找你打听消息,你提出的条件我可都满足了,”手中的折扇一晃一晃,他语气不疾不徐,“赈灾大臣不可能永远待在水患之地,回京述职后记了账目此事便算了结……”

    乞儿浑身一激灵,立时听懂了陆闻砚的言外之意——等到那些不干人事的赈灾大臣回来,可就很难追究他们在当地如何为非作歹的事了!自己如果留在这个书坊想来是活得下去的,可那些远州的老百姓呢?

    他一个人在这世上孤零零的,不过贱命一条,死了也无人在意。可那些人不是啊!把画交给自己的画师,他本来有个女儿,只是叫洪水冲走了,直到他死都没找到;自己赶回京城时路上遇到过流民,那个掰了半个果子递给自己的大哥,他六十岁的老母也没能逃出来……来京城的路上时有下雨,那远州当地还有多少人呢?又有谁能去救救他们?

    我答应了那个画师……答应了他……答应把这幅画带给越尊贵的人越好。

    但我只是一个贱民,之前也没那么多人关心我,为什么要为那么多我不认识的人豁出性命?凭什么?我又不欠谁的。

    屋子里沉寂许久。

    见人满脸纠结之色,陆闻砚目的已到,不欲多留:“不管怎么说,我说到便做到,但也不喜强求他人,因着事情紧急,明日我会再来问你。”

    轮椅上的人唤了一声来福,小厮会意走上前来,正打算推着主子的轮椅离开。轮子轱辘辘地碾过,手握折扇的公子被人扯住衣袖。

    乞儿没穿过多好的衣服,他现今这身是那位郡主给自己找来的,干净整洁,已经是他穿过的最好的了。但此刻他手中所扯住的布料触感更为柔顺细腻,一看就知绝非凡品。

    京城真大啊,大到一个铺子的匾额掉下来都能砸着两个皇亲贵族。京城真有钱啊,别人袖口的一小截布料自己怕是十辈子都买不起。

    他咬着牙,用空着的手指指陆闻砚,又指指自己,再指了指柜子上的画,最后用力地点点头,动作艰难滞涩。

    陆闻砚问道:“你答应了?”

    乞儿点点头。

    “那剩下的事我会安排,届时你照做就好。”陆闻砚也没想到对方什么快应了下来,但他也不打算探究原因,正准备出门时忽又转头叮嘱一句。

    “把你那幅画藏好了,别叫郡主瞧见,”轮椅上的人轻声细语道,“她身子不好……”他抿了抿唇,最后慢慢地说,“总之,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这是件小事,加之乐安郡主先前从华河郡主那儿救下自己,于自己有恩,乞儿怔愣片刻,爽快地应下来——他哪里不晓得,那个乐安郡主心地善良,不仅救了自己还愿意给自己谋一份生计。这样的姑娘……见了画中景象免不得感伤难过的。身体不好的人,自然应该好好将养着。

    可能我就是这样的命吧……乞儿倒在床上想,我这辈子就是条贱命:兄长在安王府服侍的时候还成,后来流离失所沦落街头,靠偷抢、耍无赖、行乞勉强过活。好不容易得了些银子,却得意忘形,被别的地痞流氓抢了去。后来又不知道被谁抓到了庄子里,还被废了嗓子。总算逃出来了,遇到个疯子,现在还要送条命出去。

    他在床上翻身时浑身剧痛,也无甚有趣的事,只能盯着房梁苦中作乐地宽慰自己。

    ……

    “你从那小兄弟的屋子里出来了?”忙得脚不沾地的黎蔓好不容易得了空闲,正想去后院看看,却又瞧见陆闻砚出来,不由得停住脚步笑了笑,“我正打算去后头呢。”

    她因为忙碌额头沁了层薄汗,脸颊微红。陆闻砚笑着用扇子示意秋月,“还不快给你家郡主擦擦?怎么忙成这样了也不知道歇息,”他顿了顿又道,“那小兄弟受了伤,我想着应该让人多休息会儿,外加也有点坐不住,就出来了。”

    “少爷说的是。”秋月连声附和陆闻砚,给黎蔓擦完汗又说是要去后院拿个披风过来。

    他有意误导,黎蔓也没起疑,顺势接话,“那小兄弟睡下了?”她眼珠转了转,“也是,郎中说他身上旧伤新伤叠在一起,想要好全得养很久。”铺子里的生意自有伙计招呼,黎蔓终于舍得坐下来休息。

    陆闻砚挥了挥手,来福知趣地退开几步。他站在屋子的一角看见自家主子对着郡主张口,只是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陆闻砚却是在半真半假地打趣黎蔓:“郡主心地善良,本是再好不过,只是也不怕那小兄弟是什么穷凶极恶之人,多少也该为自己的安危多着想些。”

    “他都被打成那样了,还是救人要紧。而且当时方公子也在,再不拦着,怕是两个人都得挨皮肉之苦。”先不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再说黎蔓本就对方守中的经历有些同情和钦佩,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不过她想了想,也觉得自己救人时想得也没那么周全,幸而那天是在街上,人很多,华河郡主也不愿闹大,不然怕是还要多费些口舌。于是黎蔓爽快应下,“是有些鲁莽了,下次我尽量更周全些。”

    这便是遇到类似的事还会救的意思,倒也在陆闻砚预料之中,而且他也心知这次机会本就是因为黎蔓才得。因此他话锋一转,问起别的:“我看着郡主心情不错,可是纸页的事有眉目了?”

    说到这个黎蔓弯起眉眼,语气轻快,“也算吧,”她眼睛转了转,透出几分狡黠,“我在京城和雍州挑来挑去,总算找着两三种也还可以的竹纸。但还是等过一阵子远州安定些,他们那儿纸页也多,届时再买回来予以比对,才能敲定。”

    “兴许不用……”陆闻砚想了想,还是就此打住,笑道,“前朝历代古籍中,宋人善本较多,其中不乏用竹纸者……”他拱了拱手,“陆某只等着郡主再现宋本之妙了!”

    成亲了半年,黎蔓对于陆闻砚这种动不动给自己戴高帽的行为已经见怪不怪,周遭也没旁人看,她只随意地努了努嘴:“二郎总爱说这些,没准儿尽在心里看我笑话。”

    “哪有的事,郡主这可是太冤枉我了,”陆闻砚佯装惊恐之色,他明白自己接下来的话绝非虚言,“……郡主比我敢想敢做,可比我直率多了。”

    听了这话,黎蔓想到上次求是堂论辩之日自己与陆闻砚闹的不痛快,觉着挺有道理。但这话说不得,于是她只换个话聊:“说起来下个月长公主家的小世子要办周岁宴,长公主给我递了请帖,只是我还没想好送些什么。”

    长公主嫁的是吏部尚书汪存的长子汪栋,二人育有二子一女,后者现在位列礼部侍郎。礼部尚书今年刚好告老还乡,他的职位便空了出来,目前永和帝还未明确表态属意于谁。在这般情况下,长公主虽不是永和帝最宠爱的女儿,但到底是金枝玉叶,加之小世子出生时似乎不太顺利,所以这场周岁宴很是隆重。

    别人兴许是为了讨好这未来可能成为礼部尚书的驸马,但因着方守中的经历,黎蔓对整个汪家的态度都算不上太好,汪栋更是首当其冲。但满周岁的小世子是无辜的,昔日黎蔓出嫁时也曾为之添妆的长公主也是无辜的。因此黎蔓还是打算老老实实地去,顺道备份礼物。

    “这有何难?”陆闻砚没曾想黎蔓还忧心这个,笑道,“若实在没法子,叫珍宝阁给你留块顶好的玉,打个扳指就可以了。”

    黎蔓侧目望他,珍宝阁是京城最大的典当铺子,商品琳琅满目,钗环宝石自是有的,当然价格也不低:“二郎可别跟我说那家也是陆府产业。”

    “什么叫‘也’?”陆闻砚挑了挑眉目,摇摇头道,“但珍宝阁确实不是,不过是我经常去他家逛,与他家掌柜还算熟。”

    黎蔓随口嘀咕:“因为我前个儿才知道明月居是陆家的。”

    “嗯?”陆闻砚怔楞一瞬,旋即诧异地发现自己的确没和黎蔓说过此事,难得有些心虚,“有陆家令信去吃饭,结账时可免去两成,郡主下次记得给他家算账的伙计看令信……”

    “不过你说的玉扳指倒也可以,”黎蔓思忖片刻,点点头道,“我再仔细琢磨琢磨。”

    陆闻砚轻轻颔首,心思却落到了别处。

    长公主……

    如果可行的话,倒也不失一种法子……

    永和十五年秋,帝往行宫,欲祭祖秋猎,后妃、皇子公主及百官随行,队浩然。途遇乞儿,捧画拦御驾,口不能言,伏倒在地,额间血流如注。四下皆惊,长公主劝,帝允,然阅后大怒。

新书推荐: [杂物箱]阅读指南 猪被白菜拱了 重返人间 远川犹在 七年滋养 海*******花 钓系掌柜养成计划 王妃刺杀日常 明嘉皇后 速速与我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