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胆

    从皇宫到天长山,自是无法朝发大殿,暮至行宫。而在第一天,永和帝及随侍的人们下榻在京郊的东山寺。当然,庙宇无法完全容纳这浩浩荡荡的队伍,大多数人不过在外搭起临时帐篷暂且歇脚而已。

    高头大马被抽了鞭子后撒开蹄子地跑,守城门的兵士正想呵斥何人胆敢在夜里这般疾驰时却被身旁的人一把捂住嘴,只拽着人麻溜地给开了城门。

    “你瞎了眼么?没看见令信?”好不容易送走了祖宗,兵士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人要出去咱麻溜地开门就是了!”

    “怎的这么没眼力见儿,”他嘀嘀咕咕地抱怨,“真要给人拦住了,我看咱俩的命在阎王爷那儿马上就到生死簿最后一页儿了!”

    佛门清净之地,帝后也不可同榻而眠,于是寺庙为之准备了对房。精巧的香炉里燃起了清幽的味道,与寺庙中的厚重檀香丝丝缕缕地缠绕在一起。木门被太监恭敬地敲过后推开,周公公站到永和帝跟前道:“陛下,陆大人已经带到了,就在门外。”

    “叫他进来吧。”永和帝眼也不抬,“再去沏壶茶来。”

    轮椅被轱辘辘地推到门前,然则在门框处却是卡了壳。陆闻砚却是谢过周公公的搀扶,递了个眼神给来福。

    他左手撑着轮椅把手,小厮赶紧凑上前搀扶着自家少爷的右手。与帝王共处一室,小厮自然紧张,不免在心中替自己主子担忧起来。

    陆闻砚不知来福心中所想,站直了些时觉得膝盖、小腿和脚底处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如针扎、刀戳一般。他当年于京郊坠马,膝盖骨几乎全碎,右小腿折了,两腿筋脉也受损大半。养了这么些年,虽不至于全废,但哪个医者来了都说以后至多只能恢复到可以行走自如的地步,疾跑、骑马还是别想了。

    更何况他现在离行走自如都很是勉强,多少需要从他人或外物处借力。加之为了掩人耳目,平日里他还会特意服一丸药,药效发作后可使人双腿乏力、无知无觉,因此京城里知道他腿部真正情况的……一个手都能数得过来。

    陆闻砚自知今日的事情是他过于狂悖大胆,也明白今晚想要随意蒙混过关不太可能。只老老实实地跪下,朝正闲适坐着的永和帝行了个大礼:“臣陆闻砚,拜见陛下!”

    屋子里沉寂半晌,陆闻砚依旧稳稳当当地伏拜在地。

    “……起来吧,”好半天永和帝才开了口,多年上位者的经历让其被不怒自威四字浸淫,他打量着陆闻砚费劲儿地站起,只不紧不慢地问,“陆爱卿的腿可好些了?”

    被问到的人低头微微弯腰,不曾直视于九五之尊,对曰:“陛下挂怀,微臣感激不尽。但微臣的腿,不过还是老样子罢了。”

    三年前自己派去的太医,永和帝对其论断当然清楚。威严的帝王瞧着他,对面的人将姿态放得很低,杜光宏猛地想起面前的人也不过弱冠之年,比太子还小了六七岁。

    他今日本也只是想对某人敲打一番,重点也并非在让对方吃太大的苦头。眼下倒似大女儿杜露白一般,他想到对面人三年前的踌躇满志,生了些恻隐之心。

    高处不胜寒,伴君如伴虎。帝王的恻隐之心很难得,也很少,但往往只需一点便足够了。

    杜光宏眯了眯眼睛,只转头继续去盯案几上的棋盘,他自然是不需要知道陆闻砚贴身小厮名字的:“去把你家少爷的轮椅搬来吧,既是腿疾未愈……就别太勉强了。”

    “是,陛下。”来福忙不迭应了,随即搬来轮椅。

    陆闻砚却是不坐,只朝着上头的帝王拱手行礼:“臣自知有罪,心中忐忑。”

    杜光宏手边是掐丝珐琅缠枝莲纹围棋盒,他捻着一粒光洁温润的青玉棋子,似是在自己和自己对弈,闻言不动声色道,“哦?”他惊讶于陆闻砚今儿个没选择装聋作哑,“爱卿所言何事?”

    “臣现在身无所长,不能为君分忧,却忝列官职,受之俸禄,实在不该。”陆闻砚将头埋得更低。

    杜光宏怔愣片刻,旋即好气又好笑,他转过身子,手中的青玉棋子直直地往陆闻砚的发冠上砸,冷嗤一声:“你有什么不敢的?”

    那棋盒和棋子都是西域进贡来的稀奇玩意儿,杜光宏平日里爱不释手。周公公见状,忙给身边的徒弟递了个眼神让其把东西捡回来,妥帖细致地放回到盒子里,再溜过来贴着墙根站好。

    眼观鼻鼻观心,在宫中讨生活,头一个要学会的要义,就是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事能看,什么事不能看。

    陆闻砚复又跪下:“臣惶恐。”

    杜光宏继续去看自己的棋盘,状似无意地说:“此次出行,当值的除开御林军外,负责沿途安危的还有金吾卫,金吾卫统领……”

    周公公忙接过话头答了:“是严小将军,”说到这儿他又犯了难,觑着眼睛瞥杜光宏,“不过严小将军昨儿个身体不适告了假,今日随行的是金吾卫副统领……”

    盘腿坐在上头的永和帝懒得绕弯子,扭头皱着眉问陆闻砚:“你同他合计好的?”

    他正欲斥责一句“好大的胆子”,跪在底下的陆闻砚却是心平气和地回答,“回陛下,若是严小将军随行,也会始料不及的,”他语气淡淡,似是口中话语稀松平常,“明月居新出了样点心,赠与严小将军的那盒不过多了半两巴豆,我叫小厮看着他吃完的。”

    你说多少?

    多少两巴豆?

    半两巴豆?!

    屋子里除开对此事心知肚明的来福,别说周公公了,连永和帝都没掩住脸上的愕然神色。巴豆性寒,食多有毒能致人腹泻,平日里郎中将其入药至多用到半两的百分之一,陆闻砚这家伙倒好,上手就是半两?

    杜光宏嘴角动了动,觉着严智文应该是不知道今天的事的。帝王一想到那半两巴豆,仿佛自己都替某个挨了糕点的人腹痛起来,抬手揉了揉眉宇:“……也不该叫人全部吃完……”

    半两巴豆,别说昨儿个不舒服今日告假,就算严小将军身强体壮,怕是也得在榻上躺两三天。

    跪着的陆闻砚有理有据地解释:“严小将军与其妻子感情甚笃,纵使和他说了会给严小夫人也送一份,但怕他还是会因为觉着好吃给他夫人留一份。”

    但梁苒又不在金吾卫当值,何必叫她白白受罪?

    某对青梅竹马感情深厚,严智文惧内在京城里也算出名。

    他言尽于此,杜光宏看他的眼神里不由得染上了一丝哭笑不得。行吧,某人居然还想着不能伤及无辜,听上去还颇为周全。

    况且严智文上哪儿说理去?都是明月居送来的新糕点,妻子梁苒吃了一点事儿都没有,自己的那盘又全部下了肚。问来福岂不是一问三不知,只得吃了这个亏。

    虽说陆闻砚此举是为了让他远离今天的事,但下手未免有些……永和帝心想,未免有些太过了。他对周公公道:“去,传信叫个太医去严家看看……就说严小将军今儿个没在前头当值。”剩下的话就任由下面的人发挥去。

    陆闻砚再度拱手:“臣先替严小将军拜谢陛下圣恩。”

    这么一出搅得杜光宏刚刚想斥责陆闻砚的心思都散了几分,他挥了挥手,叫人把预备好的东西端过来赐给陆闻砚,觉着今日的敲打也差不多,正打算叫人把这糟心家伙送回去。

    跪着的人抬手恭恭敬敬地接了秘旨,却是又从自己袖中取出奏章交给周公公,再度伏叩在地:“臣陆闻砚,有本启奏。”

    杜光宏顶着一脸的“你又要整什么幺蛾子”接过奏章,随意瞥了几眼却是被期间的人名、官名吸引住,自成风骨的毛笔字写下直白严厉的言辞。他凝神细看,桩桩件件都觉着触目惊心。

    永和帝垂了眼,声音透不出情绪:“你可知诬告他人,扰乱朝堂,该当何罪?”

    某人的这份奏章,真要全部清算下来,整个文武百官……倒主要是文官,估计大半都得人心惶惶好一阵子。

    何其疯狂的一本奏章。

    “臣字字句句绝无虚言!”陆闻砚抬起头来,字字分明,“臣斗胆,恳请重审往日承恩伯旧案,力查义学堂,陛下乃圣帝明王,身怀神武雄才,此间奸诈宵小之人,自然逃不过您的眼睛!”

    “你真是……和太子一样,不鸣则已,一鸣就给我捅个大篓子,”三年间此前陆闻砚并非没有递过折子,不过这次格外孤注一掷、惊世骇俗。杜光宏瞥见自己手边的卷轴,那上头的无题诗一瞧便是某人的手笔,他冷然看着奏章上一个两朝元老的名字,似是看到了先帝最后的时光和自己刚登基的日子,“……圣君贤臣……只道人心易变。”

    永和帝又说了些什么,打更的声音在窗外响起,他不免觉得乏了,挥挥手让陆闻砚退下。后者坐上轮椅,杜光宏瞧见他动作缓慢,忽而道:“你与乐安郡主成婚后……如何?”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杜光宏却发觉轮椅上的人不自觉地蜷起手指,喉间发紧:“郡主性子和善,不知道这些事……”

    朕也没说你乱嚼口舌啊,杜光宏难得地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也鲜少见到陆闻砚这副样子,猛地明白了什么。

    陆闻砚这才发觉自己绷得太紧有些失态,“是臣失言,”他低下头,斟酌了片刻后道,“我与郡主,相敬如宾。”上次益昌公主的事给他敲了警钟,此刻他也有些不知道永和帝究竟想听到什么答案。

    永和帝自从刚刚听到那半两巴豆后,就觉得当年没点成鸳鸯谱或许不算坏事,益昌性子有些娇惯,不合适。他想起这段时日里暗卫禀报京城中的事情时所提及的“黎蔓”,觉着陆闻砚这小子还是黎举飞家的丫头更合适。

    “行了,你去吧。”永和帝摆摆手。

    ……

    其实“相敬如宾”这四个字好像也不太对,先前还是能说得上的。陆闻砚下了马车,在回自己小院的路上心想,毕竟适才黎蔓那架势,分明是要和自己大吵一场。

    自成婚以来,两人除开上次在书坊不欢而散,也没吵过架。因此坦白来说,陆闻砚甚至觉得周公公刚刚来的正是时候。

    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第二日一大早,陆闻砚就在自己小院被黎蔓堵住了。

    黎蔓瞧着眼前人,心下其实觉着有几分陌生,但她想问的事太多,开门见山道:“我想我们得谈一谈。”

    她昨夜没睡好,梦一个接着一个。前世的光景和现世的记忆纷至沓来,黎蔓这才恍然惊觉:

    她一直疑惑陆闻砚前世如何做到重返朝堂,但若是他始终身在旋涡之内、不曾真正脱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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