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软

    全然逃避是不可取的,况且接下来的计划也需要黎蔓配合。因此被堵在房门口的陆闻砚只是怔愣片刻,随即点头,“好,”他吩咐来福,“叫小厨房多备份早饭来,我和郡主一起用。”

    他猜黎蔓为了确保自己能堵到人,有大半的可能是没用过早饭就来了。女子抿了抿嘴唇,不知自己是否应该夸夸夫君的体贴,只默认了陆闻砚的安排。

    将杏仁捣成泥,和桂圆、红枣一起加入粥中熬煮,出锅前再撒上一层细细的芝麻,更让人觉得香味扑鼻,秋冬吃最是暖胃;洁白的云片糕被切得厚薄适中,在阳光下用筷子夹起时看着更显细腻,吃着也香甜;另有几样蔬菜切丝,和猪肉一起捶打后握成丸子状,下油锅滚几道后便熟了,颜色金黄漂亮。

    黎蔓捏着汤勺半天没动,陆闻砚倒是显得还挺泰然自若。她心中五味杂陈,想问的事很多,却在那太监的身影再次出现在脑海时明白有些秘辛自己还是不知道才好。她纠结许久才捡了句话问:“是你让那个小兄弟去拦的銮驾吧?”

    “郡主……”

    黎蔓直白地打断了他,素白的面庞微微仰着,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下竟显得有些朦胧。她昨夜睡得不好,眼下有着淡淡的乌青,“不要跟我绕弯子,你直接回答我‘是’还是‘不是’,”说话的人拧起眉,“我不喜有人对我撒谎。”

    “郡主心里……不是已经有答案了么?”陆闻砚叹了口气,这么一件轰动京城的事,幕后主使本来也不指望对方全然不知,只是没料到对方这么快就反应过来,他对上她的眼睛,道,“……看来是我叨扰了郡主昨日的歇息。”

    他这样说,无疑也是给了个肯定的答案。

    黎蔓哪里有闲心去琢磨自己昨夜休息得如何,秋天时冷时热,这段日子于她而言较之夏冬反而更难熬一些,年年如此,早就习惯了。她此刻只觉难言,压了半天脾气也没太压得住,更无心吃饭:“我不知道我猜得对不对……但若真是为了远州之事,你这样分明是叫他去送死!”

    昨日她进书坊和账房一道清点账目,然后又去查看几种纸页版印出来的效果,前前后后耽搁了许久。及至有空问伙计那乞儿如何时,伙计却是一头雾水地人小兄弟一大早就走了,他没同郡主您说吗?

    伙计石头见黎蔓变了脸色,不由得慌乱起来,只试探道:“小的现在就派人去追?”

    “……他确实没同我说,”但黎蔓也没同意石头的提议,毕竟如果对方不愿意留在书坊,她本也没打算强行拘着人家,“只是他伤得重,郎中不是说还得好好休养一阵……”

    书坊事务繁多,黎蔓也不是所有事都顾得上,听到侍女于前院处唤她,黎蔓暂且搁下这头。待到再歇息时,就是轰动京城的——有人拦下帝王銮驾之事。

    就这么一条没头没尾的消息,黎蔓也确定不了。但她听着伙计和来往客人的闲聊,拦銮驾的那个人样貌身形都与乞儿相似,更注意到了对方手持卷轴拼力呈递的细节。

    她虽对书画不是那么感兴趣,但因为当初乞儿对其死死相护,故也生出几分好奇,所以在拿到那卷轴的时候多看了几眼。如今拼命回想,还能想到几分原样。

    永和帝和陆闻砚注意到的诗句,自然也被她所察觉。

    怪不得……

    当街拦下銮驾,磕头磕到血流如注……

    原来如此……

    竟是如此……

    怪不得沁芳苑门口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他独独拦下了华河郡主的轿子;怪不得我问他是不是卖画,他摇头却又固执地把卷轴送给了我;怪不得他对那幅画那么在意,虽衣衫褴褛但拿着一幅上好的画作……

    可是一个乞儿怎么能那般准确地拦下帝王的轿辇?平头百姓难道会对永和帝所要走过的街道一清二楚?为何独独撞在了皇帝要启程去天长山祭祖秋猎的这天?他伤得又重,跑到人群拥挤处不被推搡得伤口崩裂就算不错了,怎的就那样巧地跪在皇帝前面?他就认得那么准?这一切的一切,真的无人指点?

    黎蔓不相信有这么多的巧合。

    而对陆闻砚的怀疑,在她打听到今日本该一并随行的金吾卫统领严小将军抱恙后攀升到了顶峰。原先也不算十拿九稳,本想这诈一诈某人,但周公公的出现却是敲定了最后的钟声。

    果然如此……

    当时她望着他离开屋子,如是想着。

    想着后面的安排,陆闻砚不介意在此时和黎蔓透露一部分,便道,“郡主大抵是猜到了那藏头诗,那幅画内里其实暗藏玄机,”他寥寥几句讲了讲流民图,黎蔓面露愤怒与不忍,陆闻砚又说,“所以郡主应当明白,这是最合适的时机和方式。”

    他隐晦地说:“汪梁等人到远州,已有十日了。”

    “但历朝历代,民若越讼告官,犹如子杀父母,皆会被施以笞刑,我朝定的是三十,”黎蔓的眉头紧紧皱起,她垂下眼睛,担忧的神色掩都掩不住,“他拦的还是銮驾,免不得罪加一等,那小兄弟的身子骨哪里受得住……按你的说法,那幅卷轴现在上头就是流民图,若是由刑部、大理寺秘密查办,也难免不会被传出来。他无权无势,陛下处理朝政已是繁忙,又要去行宫,汪家……”

    侍从杀了人都能将其大摇大摆地庇护下来的汪驸马,疑似赈灾不作为还鱼肉百姓的汪侍郎,他们的父亲还是吏部尚书……永和帝看了卷轴没有当场发作,摸不准态度如何,乞儿不会说话也不识字——这样一个人若无声无息地死在牢里,又有什么稀奇的?

    郡主总是心软……这些时日下来,陆闻砚深谙此理,他声音淡然,慢条斯理地说,“纵使他真的身陨,用他的一条命换远州的百姓,并不亏。郡主的粥是不是凉了?要不叫人换一碗?”

    怎么有人连气都不带喘的安排了他人的命数,却又这般云淡风轻?

    “你!”黎蔓愕然抬眼,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粥凉不凉,当即放下小碗站了起来,“人命岂可以砍瓜切菜、几斤几两的方式来轻易论断?!”

    她越想越气,明明是自己救下的人,陆闻砚瞒着自己不声不响地策划了这么一出,说完乞儿的命数还若无其事地问自己的粥是不是冷了?

    纵使确实能清查贪官,救下远州百姓,可平日里春风拂面的他这般冷然地说出这番话,又何尝不让人觉着漠然可怖呢?

    掩藏在皎皎君子下的幽暗内里,今日却被窥得一二。

    “他本就是自愿,我不过是替他寻了个合适的法子,”陆闻砚却是微微蹙起眉,他也放下手中的汤匙,话语里的尖锐寸步不让,“郡主,你出身黎家……应当懂我。”

    你出身武将世家,燕北军世世代代镇守北疆时,难不成会没有牺牲吗?小不忍则乱大谋,你这般伶俐聪慧,分明应该懂我!

    “他本就是自愿……”黎蔓喃喃自语,本是来回踱步,豁然转过来微微俯身,直直地望向他,目光灼灼,“二郎,你敢说你没有私心?若是他并非自愿……你敢说你不会强求他这么做么?!严大哥告病没去,那些今日当值的御林军和金吾卫难道不会被责罚吗?”

    世人千百态,又有多少敢说自己半点私心也无呢?

    昔日在明月居与陆闻砚讨价还价的乞儿有私心,答应在事发之时帮忙行个方便的崇宁公主有私心,尽心操办整个祭祖秋猎大典的汪栋有私心,并未于长街上当场发作的永和帝也有私心……

    黎蔓,你为何偏偏责怪我、诘问我呢?

    陆闻砚猛地抬手,一把抓住了黎蔓的手腕。

    惯常八风不动的人胸口微微起伏,他的目光自她的眉眼细细逡巡,眸中渗出点点寒意,语气冷然。

    “是!我是有私心!若他不愿……我也会让他自愿!至于那些御林军和金吾卫,他们受了责罚,又与我何干?”

    盘踞在轮椅上的狼与蛇挣脱开平日里束缚着自身的大半铁链,露出狰狞的内里。他顾不上平日的克制,冥冥中似是谁最后的忍耐尽数崩断,像是被魇着了一般疯魔。

    “若是可以,我也想像郡主期望的那般,万事周全妥帖,不叫任何非奸恶之人有所牺牲,我也可以仁慈得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如果那样就可以完成我想做的事,如果他们未曾把我往绝路上逼——我可以做到!”

    礼义仁智信,十七中进士的少年郎天资聪颖,早就比谁都读得明白。

    “他们受了责罚与你何干?!这件事难不成没有别的法子?那小兄弟的身体根本受不住。而且你缘何要瞒我?若是你跟我说了,我……”

    “你自己去击那登闻鼓?牺牲至此?”陆闻砚不可置信地挑起眉,见对方默认,轮椅上的人加重了几分手中力道,“郡主,他不过一介乞儿,你与他认识才几日?纵使不会挨笞刑,你以为他们就不敢对你下手吗?”

    “你总是心软,对院子里的下人心软,她们平日犯了些小错你假装一概不知;对你的两个贴身丫头心软,特意带着她们去看什么琵琶女;对闻墨和茵茵心软,说他们两个人送的礼物有千般不错万般好;对那方守中心软,给了对方银钱还把书册退回去;对路边遇到的乞儿心软,顶着和华河郡主作对的危险也要救人……”

    “可是对我呢?”

    他气红了眼,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吼了出来。

    “黎蔓,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我这般喜欢你的聪明伶俐,也从不觉着心软是件坏事。或许是黎大将军和其夫人便是这般样子,他们正义忠诚,保家卫国,怜悯弱小,不畏强权,宁肯牺牲自己也不损害他人。

    可我不是这样。

    陆闻砚清楚地知道自己,他对外人相当决绝:

    面上温和皎然,私底下御下颇严、积威甚重;为了套出有用的信息会对陆良白的女婿滥用私刑,让其下之前因过于残忍所以曾被废除的水牢;知道乞儿大刺刺地拿着银钱会遭遇祸端,也只是坐在轮椅上冷眼瞧着;在看到那幅流民图时的第一反应也是——这是个不错的机会;知道之后会一举损了汪家,也还是诱导长公主为之添了把柴火;知道今日当值的御林军和金吾卫难免会受责罚,但确实没多少愧疚。

    他手上力气太大,黎蔓吃痛,没忍住“嘶”了一声。

    陆闻砚闭了闭眼睛,缓缓松开了手,见她胳膊轻颤,沉默半晌,只道:“郡主,你想问的我已经答了。”

    “今晚咱们就启程去远州,郡主还是让身边的丫头收拾些要带的东西,先歇息会儿吧。”

    ……

    黎蔓体弱,被攥住手腕这么半天,皮肤处不免泛起青紫,一碰就有些疼。回到屋中用午饭时也轻轻打颤,秋月瞧着瞧着便忍不住含了些泪,又心疼又生气:“少爷怎么下这般狠手?”

    侍女正欲骂上几句,房门却是被敲响。小厮端着瓶药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他低声道:“见过郡主……少爷说他今日失态了,还望郡主见谅。”

    来福奉自己主子的命令,准备放下伤药就走,谁曾想被黎蔓叫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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