堤坝

    “再往前走一段,应该就到朔州的青阳县了。再赶几日路,就能到远州的地界上,”来福钻进马车里请示,“前头有个客栈,少爷和夫人不若歇歇脚?”

    一连赶了五六天路,既是为了节省时间,也是为了掩人耳目。一行人明面上只是私家出行,不曾到访各地驿站,更何谈叨扰当地官员?舟车劳顿在所难免,陆闻砚思忖片刻点点头:“先去和那掌柜定些房间,今天就在这儿歇息一晚,明儿个再赶路。”

    来福满口答应,又麻溜地钻出马车。

    连续赶了几天的路,随行的家丁仆役们都很是疲惫,得了口信自然欢喜,赶起路来精神都好了不少。

    而马车内只余下黎蔓和陆闻砚两人,前者此刻正拿着一幅地图细细端详,眉头微微蹙起:“此次远州大水,除开赈灾官员贪墨外,感觉也不止那么简单……历来赈灾途中历经层层剥削,到百姓手里的确实会比朝廷拨下来的少上不少,但都不会做得太过火,但那幅画……”

    为了不在外人面前露出马脚,出行过后仆役们隐去了对黎蔓“郡主”的称呼,只管叫夫人,陆闻砚也是如此。

    “夫人所猜不错,”陆闻砚用折扇在地图上虚虚地划了一道,“远州地处黄河下游,地势低平,此前也发生过严重的水灾,且十分频繁,约莫四五年一次。太宗圣明,高瞻远瞩,派出官员在远州北边的渠县修筑堤坝,太宗驾崩,高宗继位后也未叫停,再有当朝陛下接手,前前后后大概去了三拨人,于永和七年正式完工。”

    “永和七年,今儿个是永和十五年,八年……”黎蔓怔愣片刻,旋即迟疑地看向他,“八年也不是很长,你的意思是……”

    一个设想在脑海里逐渐成形,她心底越思索越觉着可怖,低声问道:“最后一次奉命去修堤坝是……是谁?”

    “夫人兴许听过他,他与我也有些渊源,”陆闻砚敛了眸中暗色,语气轻飘飘的,“当时奉命前往的,是承恩伯。”

    承恩伯。

    黎蔓对那句“兴许听过”半信半疑,无声地把这三个字咂摸一圈,突然想起了什么,愕然地望向陆闻砚:“他……你……”

    永和十一年,承恩伯欺压乡里,贪墨银钱百万,房屋、出行、珠宝尽皆僭侈逾制。以权自谋,结党营私,大不敬宗庙社稷。数罪并罚,诛三族,承恩伯与其子侄腰斩弃市。

    震惊京城的这桩案子,当时自然会交给大理寺审理,再由刑部复核。此案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年多接近四年的样子,那时的大理寺……

    陆闻砚正巧还在里头供职,他现在又说自己和承恩伯有些渊源,怕是……

    “当时此案由我和我师父主办,”陆闻砚展开扇子摇了摇,“承恩伯虽是早早地定了罪腰斩弃市,但案子所牵连的事情和人自然没有那么快结束,不过后来嘛……”他只将手一摊。

    一个罪大恶极的人死了,只余下无尽的痛骂和满地的烂摊子。

    手执地图的人听懂了对方的暗示,只顺着这话接道:“你的意思是……”她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承恩伯在当年接手这项差事的时候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这种事情我可不敢打包票,”轮椅上的人笑意盈盈,“只能说当初他被抄家所搜出来的,其中最值钱的自然不会是那些银票。”

    已经当官封侯的人所得的好处往往不仅仅是那些明晃晃又大刺刺的银票,实在太俗太直接,好比拳头大的翡翠抵得过好几个半人高的羊脂玉佛像,轻飘飘的一包茶叶可在典当阁售出高价。他人讨好时的笑脸,奉承时的低声下气,各处搜罗来的好东西。往往在外人看来不足道也,在内行人看来大吃一惊。

    修筑堤坝涉及民生,是历朝历代明君贤士都格外看重的事情。征兆工人时的怨气连天会在一方人民得到数十年乃至上百年的庇佑后慢慢消解,昔日主持的官员也会得到千古流传的美名和在任期间鞠躬尽瘁的赞扬,好比前人所修建的白堤、苏堤、范公堤。

    陆闻砚的意思分明是承恩伯生前的所作所为并非被查得一清二楚,相反很可能是一笔糊涂账。那么在后者当时主事建筑堤坝时,谁又知道那时的他是否因为利欲熏心,选择对这民生工程下手呢?

    官场之中来来往往的人浩如烟淼,承恩伯是其间轻描淡写的一笔。可在他神死三年多后,又有人不得不开始追寻当时的谜团。

    “堤坝之事涉及民生,当地官府也需慎之又慎,纵使完工,也会定期派出人前去察看审视。若真是堤坝出了问题,此次前去赈灾的钦差大臣也需上报朝廷对其问责,”黎蔓斟酌着话说,“但是那位汪侍郎……”

    远州饥殍图已被帝王悄无声息地收入自己的库房中,陆闻砚出发前依照记忆勉强仿制了一幅给黎蔓看,一模一样不太可能,但十之六七倒还不过分。此刻黎蔓想着那幅画卷上惨绝人寰的景象,心中逐渐升起“蛇鼠一窝”“沆瀣一气”的念头。

    马车轮子轱辘辘地奔驰了一路总算停下,店小二对着面前的二十来个人扬起笑容:“哎哟!各位爷里面请!打尖儿还是住店?”

    先主子们半柱香到达的来福和客栈掌柜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后者搓着手,笑起来眼角的褶子层层叠叠地堆在一起,期期艾艾地说:“各位爷!里面请里面请,吃食和茶水都已经备下了。”

    掌柜眼力见还不错,很快认出了这行队伍里真正的主子,先不说穿着气度,就从冲自己身边侍从一个箭步冲出去,只为替那位轮椅上的男子擦拭干净桌子的行为,就可以知道谁才是说话算话的人。

    来福一溜烟地收起帕子,引着陆闻砚和黎蔓坐下:“少爷、夫人。”

    至于那位面容清丽又被一众人称为“夫人”的姝色美人,举止落落大方,想来应该就是这位少爷的妻子了。掌柜自觉认清了人,凑上前道:“这位爷,吃食和茶水马上就来,您二位如果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使唤咱们店里的伙计。”

    黎蔓朝他轻轻颔首,陆闻砚也点了点头:“先谢过掌柜。”

    这个客栈开的位置不算繁华,加之近来远州大水,道上来往的人除开流民不免少了许多,这些日子的生意都可谓惨淡。眼见着遇见一口气包下大半座客栈的大主顾,掌柜自然喜不自胜。

    江南之地,是为鱼米之乡。客栈提供的吃食比不得陆府的精细,顶多在新鲜上略胜一筹。拇指的小鱼裹上面粉往油锅里滚几道,再淋上酱汁,图个野味;红烧肉炖得不够软烂,个别肉块瞧着也有些肥腻,陆闻砚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这酒还可以,”黎蔓本也没抱多大期望,入口后却是眼睛亮了亮,她微微别过脸对苏叶和秋月说,“感觉你们两个会喜欢,不如尝尝?”

    坐在她对面的陆闻砚听完端起杯子小抿一口,约莫是当地的果子酿成的,味道偏酸甜。虽不太合他的口味,但明儿个也可以买些带着在路上喝。

    及至用过饭,一行人便到定好的房间休息。因着陆闻砚和黎蔓此次出行本就是以夫妻的身份,于情于理同一间屋子才显得合适。关上门后陆闻砚转着轮椅到木桌前抬手倒水,黎蔓则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屋子。

    客栈里最上好的屋子,也没黎蔓在陆府住的那间一半儿大。逛至床铺前的黎蔓虚虚地比划了一下宽度,心里松了口气,还好,不算太窄。

    毕竟这屋子里就一张床,连个长椅都没有。让黎蔓一介弱女子睡地上未免显得陆闻砚太没风度,让陆闻砚一个腿部有疾的睡地上黎蔓也良心过不去。

    两人今晚是注定要同榻而眠的,这是他们没有提及却又默认的事实。

    不过也没什么,黎蔓心想,她和陆闻砚成亲那天晚上也是睡的一张床。我用了防身的匕首没藏好掉出来还被他看见了,他还问她为什么要选他来着。

    她那时是怎么说的?

    你无慈母,我无双亲,同病相怜罢了。

    时至今日,再次想到这番由自己亲口说出的话时,黎蔓觉得恍如隔世,又不免心生疑惑起来。

    她当初敢说出那句“你无慈母”,依据的便是前世陆闻砚位极人臣后住在御赐的府邸,后来他回去看望家人时,王氏欲加害于他,传出来的消息是“恨不得能置之于死地”。可是今生她嫁入陆府到现在,发现这对母子的关系并未剑拔弩张到那般地步。

    陆闻砚对王氏态度作为一个继子来说挑不出什么错,晨省定昏、日常相处都恭敬有礼。与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都相处融洽,陆闻墨虽怕他,但也仰慕这个兄长。王氏对陆闻砚也差不多,这次出行,前者在嘱咐中的担忧恳切和细致妥帖不似作假。她对陆闻墨显得更上心些,但也未对陆闻砚有所苛责,对黎蔓也是。

    黎蔓打听过,京城里没有什么两人不和的传闻。

    以上种种,黎蔓觉得这应是自己嫁进来前就有的局面。那么前世的后来究竟发生了些什么,才让两人反目成仇,甚至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还是说陆家也藏着什么自己不知道的秘密?

    前世困于后宅、缠绵病榻的时间太久,对外界的消息知道得实在不全。这段时间又为着书坊忙前忙后……黎蔓抿着唇,觉得自己得找个时间对前世后来发生的一些大事好好梳理一番。

    她正暗自思忖,陆闻砚却是施施然地推着轮椅来到她身边,随口道:“这褥子有点脏,叫人换一套吧。”

    为了招待出手豪绰的客人,外加来福擦拭桌子的努力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掌柜叫店小二抱出了店里最柔软最干净的被子。

    黎蔓盯着白净的床铺有些迟疑,在客栈自然是比不上在陆家的,布料难免会粗糙些,不过她着实没看出来哪儿脏。但转念一想,心说左右陆闻砚出钱,自己纠结这么多做什么,因此点点头:“那我让苏叶去叫店小二。”

    谁知陆闻砚拒绝了,说是让来福去对面卖布的铺子去扯一床来,会便宜些。

    黎蔓心里疑窦丛生,无声地盯着陆闻砚,仿佛在说: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客栈最干净的被子你说脏,那布料铺子卖的你一定会满意?还有你什么时候这么勤俭持家了?

    陆闻砚对此熟视无睹。

    不消一炷香的功夫,来福带着那布料铺子里的伙计进了屋子。黎蔓坐在桌子旁边百无聊赖地抬眼,却是愕然瞥见了一个眼熟的人。

    抱着东西跟在来福身边的……不是那乞儿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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