蠢事

    远州……不太好进?

    这话里头能作的文章可就多了,黎蔓下意识地和陆闻砚对视一眼,倒也不是指望身边人无所不晓,只是在陌生坏境中不自觉地想找个熟悉的人一起商讨。她面上有些惊讶地“啊”了一声,试探着问:“这话怎么说?”

    陆闻砚仍然在不疾不徐地撕着手中的蔬菜饼。

    越姑娘依旧皱着眉,压低了些声音,“这不前些日子远州发了大水?哪里是适合人取道路过的?”她又转向陆闻砚,劝道,“你家娘子看着便如花似玉的,公子怎的忍心让她跟着长途跋涉到这偏僻的地儿来?”

    没曾想这话头还能转至自己身上的陆闻砚动作稍稍一顿,温和地笑笑,“我们做小本生意的,天南海北的跑惯了,”他又看了眼黎蔓,话语里透出一两分歉意,“不过这位越姑娘说的也对,等这躺跑成了,便回北方定下来,也不叫我家娘子跟着劳累了。”

    某人在外面一直擅长做戏,这一点黎蔓很清楚。她配合地拍拍陆闻砚的手,话却是对越姑娘说的,“无妨,这次出远门本来也是我央着我郎君把我捎上的,家丁、护院都陪着。再说整日待在屋子里精气神儿也不好,”她轻轻地蹙了蹙眉,低声说,“但越姑娘瞧着像是一个人出行,还需多多注意才是。”

    虽说此行目的主要还是为了远州,但也没说解决完水患之后不能顺势去碣州啊,去寻求纸页在此行算次要,但对身为书坊掌柜的黎蔓来说却也是格外重要的。

    眼下黎蔓更想多打听些有关远州的消息,因此她又主动开了口,面上一派自然:“况且前些日子不是陛下派了赈灾大臣来了么?我想着他们到远州也有了半个月,我听街里邻坊说这儿安排得差不多了,这才同我夫君一道出来的。”

    负责上酒的店小二正好走过来,他放下酒壶,听了这话插嘴道:“客官们说远州?嘶——别的不太清楚,但我听说最近他们几个县城对来的人查得严,不太好进去。”

    远州地处东南,当地知州底下有三个县城,由南到北为南流县,彰河县,渠县,此次受灾最严重的便是彰河县和渠县。

    查得严,不太好进去?

    黎蔓抿起唇来,微微偏转脸颊时瞥见陆闻砚对她轻轻点头,当即明白两人想到了一处去。

    查得严、不太方便出入,这在县城关卡中不算少见,例如地处边疆,人员来往鱼龙混杂,则需当地守城兵士多加查探。但远州虽然离京城算远,但整体位置仍在中原,没有所谓的需要预防外族入侵的困扰。

    而历来天灾过后,因为尸体得不到及时处理,庄稼损毁,牲畜被冲走,人们缺乏粮食、忍饥挨饿,前朝甚至出现过易子而食的惨状,极端恶劣条件下便会产生疫病,这甚至是比洪水更能夺走人性命的祸患。

    远州各个县城出入查得严,仅仅是因为当地官员的要求,还是已经出现疫病怕造成大规模传染?前者可能还是为了不让更多的流民四处逃蹿,若是后者……

    显然同个桌子上的越姑娘也想到了这一点,她甚至更直击要害,说话的人豁然抬头直直地看着店小二:“这话什么意思?那几个县里闹了疫病不成?”

    “这话说不得,”店小二大惊失色,慌忙摆手,“只不过是我表弟前天才从那南流县回来,说在城门口被拦着盘问了好久。至少南流县没闹病,只是……”说到这儿他叹了口气,委婉道,“就是人的日子……不好过。”

    陆闻砚摇摇头:“既是闹了大水,自然是不好过的。”

    黎蔓和越姑娘则是同时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至少可以确保一个县没发生疫病,这是好事。后者夹起一筷子面条,刚刚松开的眉宇复又皱起:“这么说……姑娘和这位公子,是一定要取道远州了?”

    被问的人心头漫上几分奇怪的微妙,但见陆闻砚神色无异,又在脑海里转了一圈人名和人脸,确实对不上,因此只言简意赅地点点头,“嗯,”她反问道,“越姑娘呢?”

    坐在她对面的姑娘利落地咽了口中的面条,对于黎蔓的决定不太赞同,但也没再说什么,“我会些医术,此次南下,本就是为了寻一味草药替家父治伤,之后大概也就四处转转,”她拍了拍自己腰间被弯刀压着的布袋,“我瞧姑娘有些瘦弱,不若等会儿让我把把脉开个益气补血的方子?”

    心头的怪异感更重,素昧平生,这位越姑娘也显得太热络了些。难道瞧着像是个江湖侠女的人性子也颇为“江湖”?出门在外还是小心为妙,黎蔓正想开口婉拒,没曾想身侧的人却是替她直接应下。

    陆闻砚笑眯眯地开了口,温文尔雅:“那便有劳越姑娘替我家娘子把脉了。”

    该不会是陆闻砚这家伙和人提前预谋了什么吧?

    用过早饭,越姑娘替黎蔓把了脉,要来纸笔写了个方子,然后两方就此别过。

    陆闻砚让来福把那药方收好,黎蔓则蹙起眉问他:“你和人认识?”

    轮椅上的人摇摇头,他没说话,心想这位越姑娘明明对你更热络,对我倒像是有几分……敌意?

    可敌意这话也显得不太准确,陆闻砚思忖片刻,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形容,索性就此作罢:“我只是觉着有郎中替夫人看看也行,回头去另找个郎中看看这方子可不可行,没准儿集思广益呢。”

    黎蔓心中疑窦丛生,某人平日可不是个愿意轻信他人的性子,让别的郎中再看方子,也表明他与越姑娘并不熟识。不知为何,在面对越姑娘时,她心头总漫上几分微妙……

    两个人各怀心思,一行人再度启程。

    几近黄昏,哒哒的马蹄声响了一路,总算在吞了半个夕阳的沉闷前放缓了些。越是临近那“南流县”三字,路边的出现的人也越发多了。脏污的一双双手你推我挤地伸到马车前,哀求的声音此起彼伏。

    “给些吃的吧!”

    “求求了!”

    “什么都可以!我家儿只要半斗米!他什么活都能做的!”

    “大老爷!求求您救救我娘吧!她已经三天没吃饭了!”

    饥肠辘辘的人们衣衫破败,面对着华丽车驾和高头大马有胆怯有羡慕有惶恐,更有孤注一掷的绝望。有乞讨的,要求人将自己买下的,有试图拿些什么的,总而言之,能活一个算一个。

    本来和车夫一同驾车的来福瞧着眼前的惨状实在不落忍,掀了帘子进了车厢,轻声又迟疑:“少爷……外面的这些人实在太惨了,要不……”

    陆闻砚知道他的意思,但也知不可行。他本想说些什么,但顾忌着自己肩头服了药昏昏沉沉睡着的黎蔓。

    呼吸这样清浅,倚靠着自己的重量也轻飘飘的,她本就体弱,可见这几日奔波已经消瘦了些,能在有些颠簸的马车上睡着,估计是很累了。

    轮椅上的人蹙起眉,本是去倒掉给黎蔓煎药残余药渣的阿晟正好过来,闻言也皱着眉捂上来福的嘴,他说不出话,只拼命摇头。

    “不可以,”还没等陆闻砚有所动作,黎蔓揉着眉宇直起腰身,她掀开侧边窗帘往外看了一眼又放下,低声道,“给了的话……我们就真的走不了了。”

    陆闻砚问:“来福把你吵醒了?”

    “哪里是他,”黎蔓摇摇头,“外头动静这么大,”她叹了口气,看向来福,“咱们现在已经被拦得有点走不动道,你下去施干粮,更会被团团围住。”

    可路边有几个孩子看上去尚在襁褓,奄奄一息,实在可怜,来福犹不死心:“我就给那个阿嬷偷偷塞一块点心?”

    陆闻砚的眉头皱紧,正要开口,黎蔓右手搭上他的胳膊示意不必,依旧面对着来福说话:“那……你可以去试一下。”

    她面容清丽,声音澄澈得有些微凉。掀起帘子的一角,瞥见来福已经手脚麻利地取了块大点儿的馕饼朝那路边的阿嬷奔去,黎蔓慢慢地叹了口气,让护卫拿着弯刀跟上。

    得了馕饼的阿嬷眼睛一下亮了起来,看上去喜不自胜,激动地朝来福磕头。小厮慌忙摆手,周遭饥饿的人却是争先恐后向他所在的地方涌来,将人团团围住。沾着泥巴和草根的双手拼命地挥舞,被围住的人甚至看不清他们的脸。

    来福心里对车队究竟有多少粮食也有数,自是不可能都答应的。他被推搡着,嗫嚅着吞了口唾沫,面对蜂拥的人群心里直发慌,大着胆子挥手说:“没,没有了!”

    犹如沸水进油锅,接触的刹那间停滞一瞬。随之而来的便是狂风暴雨般的反应,人群中不知是谁先抛来了一个小石子,砸得来福胳膊生疼,“黑了心的!”“丧良心的”“有娘生没娘养”等恶毒的咒骂倾泻而出,几乎要将人淹没。

    慌乱中来福被踩了脚,正惶恐茫然时锃亮的弯刀“唰”地一声出鞘,带着逼人的冷厉光芒出现在人群面前,陆家的护院生得人高马大,拽着来福就走。冰冷的武器和高声的呵斥下退了人群,只余下呆若木鸡的来福。

    咒骂和哭嚎依旧不绝于耳,马车在护卫的弯刀下悍然前进。

    陆闻砚看见黎蔓面露无奈,道:“既是如此,怎么还让他去做这蠢事。”

    “也不是蠢事……”秋天本来于她就有些难熬,神情也显得恹恹的,黎蔓半阖着眼,“他是陆府家生子吧?哪里见过这些,又不是他的错。”

    那是谁的错呢?

    是这些流民的错吗?可他们只是真的被逼上了绝路,苦苦挣扎。

    小厮的善意何其渺小,救一个可以,那十个呢?百个呢?千个呢?

    黎蔓又低低地叹了口气,陆闻砚想了想,叫来阿晟,让他带着来福去后头那辆马车上歇会儿,前头暂时不用他伺候。

    “给他找块帕子,叫他别哭,”对于打小伺候在身边的人,陆闻砚终究还是换了句话,“省得他伤心了夫人还得后悔让他去给点心。”

    “刚刚还说是蠢事,”黎蔓笑了一下,抬眼看他,“这不还是心软了?”

    陆闻砚没说话,心想,是啊,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他觉得接不上这句,只道:“刚刚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以为我会和来福一样下去施粮?”黎蔓想到自己上次因为阿晟和陆闻砚大吵一架,她知道陆闻砚也想到了这处,“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已经和你解释过了,我上次本意不是想同你争吵。”

    “我今天不会下去,”她坐直了些,笑了一下:“所以现在看来,我与二郎是一样的,当时不该那么说。”

    “我知道夫人的意思,也没觉得夫人会那样做,”陆闻砚沉默片刻,心里明白,轻声说,“还是不一样的。”

    黎蔓连对来福的行为都只是轻轻的一句“他不知道”,现在的神情恹恹怕更多的是因为外头的情景而觉得难过。

    好吧,看来我确实心狠太多,陆闻砚心想,因为早就料到此番场景,心底竟然更多的是“果然如此”。

    如此洞若观火,如此友善傲慢。

    马车停在城门口,守门负责盘查的兵士声音很粗:“哪儿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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