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据

    如果让来福从黎蔓和陆闻砚里选个好相与的,身为陆家家生子的小厮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自家二少夫人。

    黎蔓面容昳丽,看着通身清冷,实则熟识过后不算难说话。除开原则底线类的问题,对下人从不苛求,对自己人很是护短。来福几乎没见过她对苏叶、秋月冷脸,甚至还会主动带两个侍女去游玩。

    而对于自家主子,来福这么些年下来也算摸清几分,虽然看着温和皎然,但其实内里脾气较为冷淡。八面玲珑、舌灿莲花,实则性子疏离难以接近,手腕强硬。来福又是看着自家主子审的孙县令,丝毫不担心孙县令会不配合。

    而孙县令想着那日陆闻砚所使的手段,想着自己被对方拿捏住的身家性命,想着刚刚那柄直冲自己小命而来的飞镖,明白了“退无可退”四字。

    他额间豆大的汗珠噼啪坠落在地,哆哆嗦嗦地交代。

    交代赈灾钦差到达远州,所提出名为“捐粮法”实为“捐银法”的路子受到大肆追捧;交代官府敲打城中粮铺,以“收粮赈灾”为名低价从无权无势的粮铺收购粮食;交代官府将理应用来赈灾的粮食积压在仓库里,少部分用来施粥大部分则摇身一变高价售出。

    交代官府不愿出资安顿灾民,腐坏的尸体被运到城外的荒山随意乱丢,枯骨生蛆也全然不顾;交代官府阳奉阴违,驱逐灾民离开城中让他们成为流民、成为草寇;交代路有冻死骨,朱门酒肉臭,官员们还打着以镇压山匪的名头寻求中央拨钱的算盘。

    几个主要的赈灾钦差、远州牧、另外两个县令等人的姓名被反复提起,黎蔓冷眼扫视着一张张面孔,有人脸色煞白,有人强自镇定,有人面沉如水,有人抖若筛糠。

    圣旨宣读之时,除开坐在轮椅上跪不了的陆闻砚,其余人为表对帝王敬重尽皆跪下。而在圣旨宣读完毕后,陆闻砚环顾四周,示意众人站起来说话,不过照旧只点了一个人的名字:“汪大人,既是接了旨,起来罢。”

    圣旨里言明沿途官员都需配合,汪梁攥了一下手,垂着头敛了怒色:“是。”

    孙县令自认跪着交代罪过会显得诚恳些,也因着被飞镖惊吓到无力从地上站起,是以仍是跪着的,他越说越多,除开远州大水以来的,索性把自己上任以来所见所为都捡着说了不少。

    都是在官场浸淫的老狐狸,他也知道自己曾在陆闻砚面前交代的已经够喝一壶了,此刻更是抱定能拽一个下水是一个的念头,竭尽所能把远州同僚都秃噜了大半圈。

    当初在南流县时陆闻砚对付完孙县令后只捡着要紧的、勉强能入耳的同黎蔓讲了,因此很多话她也是第一次听到。只觉得越听越惊心,眉宇蹙得愈深,陆闻砚微微别过脸,安抚性地看了她一眼。

    黎蔓轻轻地冲他摇了摇头,示意无妨,又抬起头望向汪梁和范术昌。

    沆瀣一气至此,狼狈为奸至此——贪墨之风、仗势欺人似乎稀松平常,清正廉洁在此地反而变得越发罕见,远州地界的官府像一株垂朽的老树,从树叶到树根,都分明被蛀蚀得彻彻底底。

    她望向远州地界的一众官员。

    你们午夜梦回之际,难道未曾听见冤魂的哭诉吗?你们在将民脂民膏化为自己享乐的烛火时,难道未曾心生愧疚吗?

    你们怎么能睡得着呢?

    我能看见你们的羞愧吗?我能听到哪怕半句你们的忏悔吗?

    汪梁信手指向总算说完了话的孙县令,神色严肃地反问:“陛下圣明,挂怀百姓,实乃苍生之幸。汪某对于贪敛钱财之事也是深痛恶绝,赈灾的这段时日也始终以清廉、勤勉要求自己,自认无愧于心。但厅堂内眼下只有他孙照一人之言,空口污蔑于我,我这段时间为着远州大水四处奔走都瘦了一大圈,实在难受……”

    范术昌反应过来,连忙接过话头:“陆公子,仅凭孙照一面之词,不免有胡乱攀咬之嫌,何以服众?”

    “这是自然,”面对质疑,陆闻砚不急不恼,反而重新带上笑意,“我于大理寺供职以来,从来都是主张依照例法、依照足够的人证和物证断案。”

    “带证人们上来吧。”

    汪梁和范术昌忙着洗清自己的罪名,又因圣旨和尚方宝剑的存在不敢妄动,其他官员和富商更是大气不敢出,没看见被五花大绑的彰河县县令么?这位查案钦差说绑人就绑人,哪里是好招惹的?

    “不过,在厅堂里审有什么意思?”陆闻砚又笑,“合该到府外头去,皇天在上,后土在下,百姓在侧。也免得有人说我徇私枉法,违了陛下的意愿。”

    汪梁眯了一下眼睛,明白对方这是决不罢休的意思。

    他开始飞快地盘算起来。

    他行事谨慎,此行收敛的银钱除开已经由走镖的队伍押往京城的,其它的大部分目前还搁置在远州牧那里,只有一些还放在他下属居住的位置。但就算这些被找出来,他也大可将罪责推脱出去,下属、远州牧都行,反正不会是他自己。

    左右“捐粮法”有文书布告,但其间为着做足表面功夫,是以公文上并未直接提及“监生”名额。而变为“捐银法”除开实际银钱更是只存在于口头中,与父亲往来的家书在看完后也被尽数焚毁。

    只要他咬死不认,就算上报至永和帝那儿,顶多落一个失察的罪名。

    在大庭广众之下审议又如何?汪梁在心底冷嗤一声,面上道:“自然可以。”

    范术昌心中惴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在被无形的大手推着前进。他瞥了一眼汪梁,后者正盯着陆闻砚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又看了一下陆闻砚,对于有求于自己的“闻公子”突然摇身一变成了“查案钦差”感到不可置信。

    但远州牧信不信显然不太重要,眼下的情形也轮不到他来做主。

    渠县衙门前头一次这么热闹。

    百姓们平日里颇爱看热闹打发时日,可这看热闹也得分清对象。眼见着州县官员和一众富商成了被审问的对象,人们心里新奇得直打鼓,潜意识的畏惧和好奇交织在脸上,隔了些距离探头探脑地望。

    也不是没有人想偷偷溜走:但一来孙县令活脱脱“死贫道也死道友”,发了疯似的虎视眈眈着每一个人;二来那手捧尚方宝剑的侍卫一个眼神,就有人出来拖着彰河县县令就走,也不顾被绑着的人如何痛苦挣扎,杀鸡儆猴,点到即止。

    “两位大人说仅凭孙县令一面之词不便定罪,”陆闻砚慢慢悠悠的,“我也觉得这话没错。”

    “但我也相信,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所以阿晟走出来,在来福这些日子的不懈努力下,他已经能靠写字和他人完成简单的沟通。他带了一块很大的白布,上头密密麻麻的都是字,来福走上前去帮他念。阿晟本是想写血书的,不过被黎蔓拦下了,不过没关系,朱砂的赤色也足够醒目。

    所以林氏走出来,接到黎蔓的信,孙县令敢怒不敢言地带着她一道出发来到渠县。旁人只知南流县县令此行带了个小妾,可他们林氏心中燃烧着的熊熊烈火——她记着她丈夫呕心沥血的画作,记得被洪水冲走的女儿的哭喊,记得孙县令在南流县的作福作威。

    所以三姐弟走出来,按着黎蔓的嘱咐,他们隐去了是谁参与了杀害朱亮的事。但瘦弱的少女提及□□熏心的朱亮时泣不成声,被买去为远州牧的狗披麻戴孝的少年手上满是管事打的鞭痕,最小的那个孩子一言不发,看向汪梁等人的眼中满是仇恨。

    而正打算说这些人满口胡言的范术昌被陆闻砚瞥了一眼,前者被震住,神情恍惚间看见一个面容平平无奇的侍卫拎着个箱子走出来,当啷往地上一扔,厚厚的银票就从里面掉了出来。侍卫说,这是在远州牧书房找到的,而且根据他的妻妾交代,他别庄里的书房里还藏着一面墙的黄金,属下已经派弟兄们去查看了。

    陆闻砚端坐在轮椅上拿着那柄圣旨,侍卫捧着那把尚方宝剑。面容清丽的美人温声道,如有谁出来作证,只要所查为实,皆有奖赏。

    象征着至高无上、拥有着生死大权的圣旨在这儿,出身大虞保护神的黎家的乐安郡主在这儿,已经有人站出来高声言明贪官的罪过……曾经被视为不可逾越的权势在此刻不过如此,那么是不是可以不再害怕了呢?

    看热闹的百姓向中间围拢了一些,有被欺压已久着怀着满腔怨怼,嚷嚷着“今儿个我还就不要命了”,挽了下袖子狠狠痛骂起来。

    越来越多的人站了出来。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高坐龙椅的君王如此,管理一方的官员亦然。

    在场的官员和富商们瑟瑟发抖,生怕自己被那高大的侍卫如拖拽猪狗一样拖到前面去。而范术昌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嗡嗡作响。

    人证物证……

    大势已去?他僵直着脖子望向地上已经汗如雨下的彰河县县令,又望了一眼身侧被吓得唇色发白的渠县县令,越发觉得天旋地转。

    大势已去……

    范术昌扭过脖子,忽而指着汪梁大骂一声,随即高喊道:“我虽是被猪油蒙了心,但我敢如此胆大妄为,完全是因着汪梁他蓄意挑唆!而且这些贪墨来的银两,他拿了八成!”

    “不肯开仓放粮,恶意抬高粮价,驱逐无家可归的灾民,花钱买监生的名额……此间种种皆是他提出来的!真要说谁最罪无可恕!也合该是他汪梁才对!”

    被范术昌供出来对汪梁来说不算意外,他甚至分出闲心弄了一下衣袖,随即满脸惊愕与痛心地转过身指着前者道:“你背着我搜刮民脂民膏、鱼肉百姓已是罪无可恕,眼下为了减轻罪名竟胡言乱语起来?你说是我,可曾有证据?”

    说话的人指了指那找出箱子的侍卫:“陆大人的人从你的屋子里找出了银票,这是板上钉钉的物证,你说那些事都是我做主提出的,我不过前来远州赈灾,哪里有这么大的能量?红口白牙、颠倒黑白,你须得为你的话拿出证据你知不知道!”

    范术昌气得跳脚,胡须一抖一抖,他身上的官袍因为被手指攥着泛出褶皱,怒不可遏地指着汪梁:“你!你!”

    可正如汪梁所说,范术昌那里并没有如山铁证——银钱数目众多,两人原本商议着分批次运到京城,眼下有一部分已经送出,剩下的却并未搁置在汪梁下榻的地方。

    而眼下某人又是摆明了滚刀肉的态度,范术昌皱着眉抖着手,又被汪梁警告地瞥了一眼,远州牧忽然有些泄气。

    闹剧演得差不多了,陆闻砚轻咳两声,勒令衙门捕快将几名官员压下去,至于最主要的赈灾钦差汪梁汪大人还需再审。

    并不担心自己会被上酷刑,只待回到京城与父兄一道商议的汪梁在深夜收到了几册书。

    若是黎蔓在场便能认出来,那是她在南流县所见过的,义学堂里的书册。

    汪梁被人问了一句话。

    “你笃定你的父兄会救你,但那位若是知晓了这些……会不会舍了汪家?”

    永和十五年,户部侍郎汪梁于远州赈灾期间以权谋私,行事僭越,玩忽职守,与当地州县官员狼狈为奸,贪墨白银共三十万两,汪梁供认不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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