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

    此次远州大水,永和帝勒令户部筹集赈灾款项,叫停了自己正在修建的宫殿都只凑出了十五万两白银。虽说没算米粮吧,但相比之下,汪梁等人所贪墨的三十万两白银显然是十分吓人的惊天数字。

    不难想象此事传递到京城后,永和帝会发多大的火——他本就对官员贪污之事厌恶至极,况且国库尚且穷着呢,怎么有人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偏生往痛处戳?

    因此在第三日听到汪梁认下罪状的时候,黎蔓十分惊讶:“这么利落?”虽然无论用何处想都不难理解和范术昌比起来——汪梁显然更像是整个事情的主使。但她原本都做好了和汪梁周旋十来日的准备,结果还没交战呢对方就把军旗投了?

    她目光稍移,瞥见在旁边气定神闲地翻看证词的陆闻砚,忍不住探了探身子:“陆大人,你是不是有事瞒我?”

    当众审议的那天,汪梁闻到了陆闻砚似乎即将回到朝堂的味道,而黎蔓则是在离开京城前就明白某人一直没有离开过权力中心的事实。是以这两天黎蔓会叫上几声陆大人,被后者问起就摊摊手说先让他习惯习惯。

    眼下在远州的日子还好,等这贪墨之案的消息全部传回京城,大理寺少卿陆闻砚势必会以瞩目的姿态重回大众视野。对此黎蔓摇摇头揶揄道:“现在想来,当初陛下并未答应你辞官的请求,只说让你回家休养……搁那么早就等着呢?”

    “没有的事,”陆闻砚眨了下眼睛,把手上的纸页放低些,哭笑不得地解释半句,“当初我……确实是想辞官的。”

    他复又将手腕抬高一些,目光落到那白纸黑字上,语气平和:“……况且郡主不也瞒着我一些事么?”

    自己都怀揣着许多秘密的人,又岂会对他人的隐瞒毫无感觉呢?

    黎蔓怔愣一瞬,随即失笑:“倒也是。”

    大大方方的识情识趣、点到即止,似乎成为了他们心照不宣的相处方式,天底下大抵没有比他们更古怪的夫妻了。

    所以黎蔓也不介意陆闻砚这种明晃晃的“避而不谈”的态度,只随口感慨道:“我只是没想到他能这么快招供,我以为他会想坚持到回京城,他父兄不是都在那儿?”

    她思忖片刻,“不过不管怎么说,他早些招供是好事,真要回京后再掰扯,怕是又得拖上许久……他既然当初敢这么做,也该抱有人头落地的觉悟。”

    “只可惜不能连他父兄一块儿收拾了,” 陆闻砚垂了垂眼,手中纸页翻到新的一张,“不过此案定会震彻京城,汪存但凡还有点脑子,吏部在为远州安排新的官员时……定会挑些清正得用的来。”

    待永和帝的御批下来后,念在汪家的份儿上,汪梁被赐自尽,远州官场上上下下共有三十多名官员被抓,其中远州牧被赐腰斩弃市,另外涉事的依照例律共有十余人被斩首示众,剩下的流放的流放,充军的充军。

    远州官场彻底迎来了大换血,百姓们自是欢天喜地,纷纷敲锣打鼓地奔走相告,不过这都是后话。

    眼下黎蔓为着终于能远离狗官的远州百姓高兴了会儿,主动拿过纸笔,低头默默地写起了字。

    涉事官员最终会被如何处置还得等永和帝和刑部、大理寺那边联合定夺,但眼下远州地界的一些事务却是陆闻砚可以安排的。暗卫们按照汪梁等人的交代找到了此次赈灾被贪墨的银钱以及当地官员过往所敛得的赃款,陆闻砚在衙门里点了几个壮丁,清出十五万两银钱又打开官府粮仓来正儿八经地赈灾,银钱里余下的则运到京城上交给皇帝。

    收受银钱的官员们自然是要被罚的,至于那些行贿的富商自然也不好追回钱款,只得吃了这个哑巴亏。陆闻砚思来想去,挨家挨户地送了块表示赞扬的匾额——他深谙商人心理,知道他们这段时间里和官府合作卖粮定然也赚了不少,虽然也许比不上用于贿赂的银钱,但瘦了一圈的“骆驼”怎么着都比流民们强。

    至于那些富商如何跳脚,又如何在暗地里咒骂他,京城来的陆大人真不感兴趣。

    跟随孙县令来到渠县的钱师爷属于胃口大但胆子小,审问下来发现他跟在孙县令身边贪墨的三两银子在一众远州官员里都算少得清新脱俗。陆闻砚琢磨着把人吓得差不多了,火速抓了他做实施打理远州接下来事情的壮丁。毕竟这人是当地的,总归要熟悉些,权当戴罪立功了。

    阿晟本就只是流落街头的乞丐,无父无母无依靠的,在陆闻砚的默许下,安安心心地跟着他和黎蔓。左右陆府家大业大,也无所谓再多一张嘴。

    林氏知晓了三姐弟的经历后觉着他们年纪小又格外可怜,见其中最大的少女也不过十三岁的样子,难免生出慈母心肠。四个人又都有着因洪水家破人亡以及告发贪官的经历,索性决定搭伙过日子,特殊的一家子就此组成。黎蔓给了林氏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希望她对往后能生出些盼头。

    与林氏和三姐弟道别,黎蔓扭头进屋,坐下写信给越千山,说是这些好消息也得同越姐姐说道说道。后者本就是个快意恩仇的性子,得了这些消息定然会高兴的。

    至于朱亮的死,当初远州官府为了草草结案随手将罪名安在了一个街边的流浪汉身上。本等着过几日处死,谁曾想那流浪汉本就身负重病,被抓前就时日不多,被抓后当晚就死在了狱中,黎蔓有心偏私真正的凶手,自然不会主动去为其翻案,便心怀愧疚地为人收了尸,立了块无名碑。

    彼时陆闻砚和黎蔓安排稚子在城中传播童谣时,主要是想借着鬼神之说让做了坏事的远州官员人人自危,再配合着“查案钦差”的秘密出行让他们内部出现怀疑和分歧。现今将这些人都下了狱,陆闻砚饶有闲心地雇了小孩儿在牢房外头唱,可谓好好地吓唬了牢里的犯人一通。

    “我现在觉得,汪梁肯定很后悔当初没看那幅流民图,”黎蔓顿了顿,又道,“不过若是他看了……想来这幅画也不会被阿晟拿到京城去,再出现在陛下面前,远州这里的歪风邪气也就不会被发现。”

    出身优越又一门子心思都在“捐银法”的汪侍郎才懒得分出心思去理会一个无名的画师,况且对方蓬头垢面,衣衫破烂得活像是个要饭的骗子——这样的人能画出怎样的画作?

    未被旁人重视的画师,一对好心的平凡夫妻,不知道自己名字的乞丐……写在史书里都显得格外蜉蝣撼树的一连串微小举动,却又真真切切地使整个远州官场为之改变,又将会让整个京城、整个朝廷都为之震动。

    黎蔓握住毛笔的手停滞半晌,于纸间晕开了些许墨汁,只低低地感慨:“汪梁行径的败露……也算是因为他自己。”

    对于这话,陆闻砚用无声表达了赞同。

    她怀着满腔心绪,复又翻动手腕继续写字。陆闻砚正巧将手中纸页看完,见状随口问道:“这是在写什么?”

    黎蔓头也不抬,自顾自地写:“我上次不是说南流县那边的义学堂所用书册实在太粗制滥造,想给他们运些书过来吗?我上次列了个名录,一是没列完,二是昨儿个一找却有些找不到了,所以重写一份。”

    “我那次去义学堂,发觉那些孩子还是很勤勉,”黎蔓陷入淡淡的回忆,很是感慨,“那批《荀子》一看选的印书纸就差,我看到好几个孩子在上面写的批注都有些洇墨。”

    “他们有心求学,自然是好事,”黎蔓搁下笔,等墨水完全干透,“只是那孙照可恨,连印书钱都要贪,这不是耽误人家求学吗?”

    屋子里沉寂片刻,陆闻砚的声音响起,“郡主有心,那些孩子定然会高兴的,”他顿了顿,“如果要运些书来,也不难,家里有商队会在京城和南方往返,会借道远州,不妨回京城后多使些银子,安排他们给这儿顺路送来。”

    这话算是解了黎蔓的后顾之忧,她抬头看了陆闻砚一眼,心里怎么想的嘴上就怎么说了:“二郎最近让人觉得格外顺眼。”

    雷厉风行地揭露了汪梁等人的恶劣行径,干脆利落地安排了远州接下来的赈灾事务,帮着把越千山和那小少年杀了朱亮的事情隐瞒下来,眼下又显得十分熨帖机敏。

    轮椅上的人听了这话,不由得失笑半晌,半是打趣半是认真地反问她:“不知道陆某之前怎么让郡主觉着不顺眼了?”

    谁曾想他说完这话,黎蔓用手撑着脑袋认认真真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沉默良久,引得陆闻砚都有些不自在。他正想胡乱糊弄过去之前的话,却听见黎蔓开口。

    “你忘了我们之前吵架我还让来福带话给你?”黎蔓眨眨眼睛,透出几分狡黠,“不过说不顺眼也有些奇怪,只是咱们两个想的不一样。”

    她对于此事毫不避讳,也丝毫不掩盖自己对于当初陆闻砚的做法仍旧没有完全赞同的意思。不过陆闻砚总觉得这其间的沉默是还有别的话,可此刻他看向她,忽然丧失了一点追问的勇气。

    算了,也不用事事都打破砂锅问到底。

    黎蔓则暗自腹诽:以前那不是觉得你心眼子实在太多,任谁来了都招架不住。再说你看看你前世,后来那般位高权重,怎么看怎么不算简单人物。

    与其说是顺不顺眼,不如说是审视更多。

    审视一个前世在他人口中就格外浓墨重彩的人,审视一个看似如春风拂面实则疏离冷淡的人,审视一个退出朝堂实则隐忍蛰伏的人。

    但在那日他向她质问时,黎蔓才骤然觉得这人格外近,和之前所设想的有着许多不同,出人意料,又格外鲜活。

    “而且与其说我,我倒还要问问你,”黎蔓故作神秘地停顿少许,对着陆闻砚轻轻地扬了扬下巴,“不知二郎的心思?”

    陆闻砚琢磨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

    你既问我对你怎么想,那你又是如何想我的呢?

    陆闻砚平时舌灿莲花惯了,按理说什么典故赞美都信手拈来,此刻完全可以囫囵过去。可眼下他骤觉失语,好半天才说出半句:“郡主果真……”

    果真什么呢?

    果真聪慧伶俐,无论是在京城还是在远州,无论是打理书坊还是探查案子,都显得格外机敏;果真善良细致,对待旁人始终温和,在华河郡主面前挺身而出保下阿晟,会在事情都结束后不忘照拂林氏等人;果真是黎家女,能认出打扮过后的暗卫,能用钗环打歪盯上孙照的飞镖,也被其父旧部牢牢挂牵。

    明明生着清丽的面孔,又因着先天体弱故而多病,却比谁都不卑不亢、勇敢坚定。

    黎蔓,他在心头默默咂摸了一遍名字。

    见陆闻砚半天不说话,黎蔓也不知道这人神游天外到了何处,她本也不强求对方非说出个所以然来。低头发觉纸上的墨干了,随即起身去找信鸽给京城传消息。

    不知二郎的心思?

    陆闻砚看着她站在窗边的身影,后者正轻轻抚弄着信鸽的羽毛,嘀嘀咕咕地随口说起之后前往碣州的安排。

    轮椅上的人忽而垂下眼睛。

    我的心思?

    心中百转千回,他最后低低地出声。

    “黎蔓……只是黎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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