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半个时辰前。
好不容易跑出了院子，黎蔓不算很喘，她身子不算太好，能撑到现在全靠上次越千山离开远州前送给自己的一个荷包。
“这里头藏了一枚贪生和一枚活白骨，”越千山抿了抿唇，“前者为红，服后会八分武功者都能使出十二分力气，但效力过去后会翻倍反噬回来，谨慎用之；后者为白，算是我的得意之作？总之就是保命用的。”
适才打斗之际，黎蔓服了红色的那一丸。
后面的院子传来打斗的声音，主仆二人对视一眼，朝着山林深处狂奔。黎蔓凝神投掷出最后两颗飞蝗石，一颗击中了追来的人的膝盖，一颗让后者脚下一滑，摔了个龇牙咧嘴。
黎蔓一手拉着苏叶疯跑，又感受着自己空空如也的腕间，心下觉着不妙。
“咱们分开跑吧，”黎蔓今日出门时外面披了一件湖蓝的披风，上头用上好的蚕丝和金线掺匀了绣着流云，哪怕在暗夜里也会因为月亮反出隐隐的光亮，她伸出另一只手准备将其解下扔掉，“陆良白是冲我来的，咱们分开跑，你看看能不能绕回去……”
她说到一半又顿住，知道后面追兵估计正马不停蹄地赶来，要求侍女这样做实在强人所难，本就皱着的眉更深几分。
苏叶不由分说地劈手夺了她解开一半的披风，侍女行事妥帖细致，那披风也是系得很牢的，她凭着蛮力硬生生扯断，掌心泛出红痕。苏叶飞快地替黎蔓和自己散了发髻，又把她自己头上的发钗卸下大半塞到黎蔓手中：“您拿着防身……”
“苏叶！”黎蔓吓了一跳，原本正伸手和她掰扯，见了对方这阵仗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又急又怒，伸手要塞回去。
“郡主您只管跑！”平日安静温和的人脸上露出决绝，她系好那件在黑夜里也有些显眼的湖蓝色披风，眼底慢慢露出坚毅，语速颇快，“秋月一定会带人来找，在此之前，奴婢会尽量拖住他们。”
“奴婢，奴婢以前也学过一点武的……不必担忧奴婢，”因着害怕，她声音略略颤了一下，又强自镇定着朝黎蔓露出一个笑容，兀自推了她一把，“郡主心善，但您是镇国公府唯一的血脉了，为着老爷和夫人他们，请务必保全您自己……”
苏叶没再多说些什么，只恋恋不舍地看了黎蔓一眼，随即转身就跑。黎蔓被那句“镇国公府唯一的血脉”震住，晃神间只来得及将那个装有丸药的荷包塞到苏叶手里。
几近入冬，天黑得越发早，眼下竟是完全乌乌沉沉的了。黎蔓脚下一刻不敢停，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自己鼓噪的心跳声，只觉整个人浑身都在气血上涌。
随行的两个家丁打不过陆良白请的那两个高手，拖延不了太长时间。黎蔓很清楚这一点，四下的山林凋敝大半，有些树已经变得光秃秃了，但也有一些还是碧绿如海。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是自己脚尖发软还是地上的落叶实在太厚。
空气中漫着一点淡淡的血腥气，黎蔓不敢深想来源。
是不是苏叶出事了？
黎蔓拼命地跑，拼命地去听风中的动静，脑海里各种思绪纷杂在一块儿。
她潜意识里畏惧着“苏叶出事了”这几个字，在寒风中瞪大眼睛，觉得格外酸涩，分出些许心神去想其它。
她想到自己今天午后应约来拿折扇，原本打算拿到东西就回宅子上吃饭，谁曾想眼下竟是沦落到疯狂逃命的地步。
迈进铺子时，黎蔓就发现往日守着铺子的小童不在，只多了两个镖师模样的人。而纵使陆良白的脸上多了一道长长的疤，黎蔓和他对上视线的刹那，就认出了这位掌柜的真身。也几乎是在那一瞬间，她感受到了那扑面而来的蓬勃杀意。
半年不见，昔日面容平和的陆氏书坊前任掌柜脸上浮出狞笑，那两个“镖师”纷纷亮出武器。
陆良白脸上是毫不遮掩的恨意，声如寒冰：“乐安郡主，真是好久不见。”
难怪他迟迟不肯现身……难怪……
但陆良白不是已经在牢狱里自杀了吗？怎么会在此处现身？
陆闻砚没必要拿这件事诓骗我，那就是他也被摆了一道？
鼻间的血腥味浓重两分，黎蔓后知后觉地低头，发觉原来是在适才的打斗中自己小腿和左臂处受了伤，从伤口里渗出来的血已经慢慢染红衣裙，显出斑驳的血色。
但许是药力的作用，她此刻并不觉得疼痛。
贪生，贪生……
越姐姐给这味药取的名字真好，黎蔓心想，为着活下去，人有时真顾不上后头会发生的事情。
若非越千山说这味药会在之后加倍反噬回来，黎蔓是真的想每日都服上一剂了——她除开以前学些防身功夫和暗器的时候，基本上至多也就四处走走，越姐姐腰间配着的弯刀未免太飒了些。
山间路滑，夜色渐浓，加之黎蔓感受到药力似乎在丝丝缕缕地消退，她看不清路，也曾几次险些踩空。最为致命的是，她似乎听见追赶之声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不，似乎也不仅仅是追赶的声音……好像来的人不少，沉闷的脚步声和模糊的呼喊很低，却影影绰绰地传入耳畔。黎蔓不知道是否是自己渴望秋月带人来寻的欲念过于强烈，以至于出现了幻觉，她环顾四周时，甚至能看见几双一闪而过的兽瞳。
兽瞳绿莹莹的，在漆黑的夜里犹如鬼魅，她身上伤口未愈，而血腥味是对野畜们最大的诱惑。
女子攥紧手中用来防身的钗环，这是她仅有的武器了。后有追兵，旁有野畜，她只得祈祷最近天气转冷，那些体态颇大的动物已经冬眠——若是遇上熊瞎子或者野狼，黎蔓知道自己不会是对手。
成亲以来，她头一次有这么茫然的时候，只能尽力奔跑，以拖到救兵抵达。
夜晚的山林是再老练的猎人也不会轻易前往的地方，碣州之地草木繁茂。既让黎蔓的身形得以隐藏在莽莽山野里，也悄无声息地孕育着不少野性难驯的猛兽。低低的嘶吼和拉长的嚎叫此起彼伏地响起，形如鬼魅的不知是人还是其它。
黎蔓千般小心万般注意，仍是不慎在猎人布下的陷阱处跌倒，虽因为及时停住没有掉进土牢里，但那掩映在落叶中的捕兽夹用尖利的“牙齿”咬上她的右腿。
“嘶——”血肉淋漓间黎蔓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她不会医术，不知道是否伤了骨头，只觉着剧痛无比，一时半会儿根本站不起来。这捕兽夹的猎物本是为着山林里类似野猪之类的猛兽设下，需体格壮硕的成年男子用力才可将其掰开。
她不敢伸手胡乱探上土地，怕触发其它陷阱。枯坐在原地无异于等死，黎蔓再度深吸一口气准备站起来，却因着伤口处的疼痛无力地坐回地面。
正值她满头冷汗时，刀剑破空之声响起——
银白的长刀在寒夜里熠熠发亮，带着冰冷的肃杀之意悍然逼近女子的脖颈，随手扔出的飞镖拦住女子的去路，持刀人个子很高，眼神宛若看着一件死物，声音也是冷的：“乐安郡主。”
“镇国公家世代从军，家中无论男女尽皆习武，我曾有幸与您二哥切磋过……确实是奇才，”他话语稍顿，露出一点可惜的意味，“但今儿个瞧见您，虽也会些黎家身法，但着实差得远了。”
黎蔓认出他是那两位镖师中的一个，听见对方的话语心下诧异，因着被刀架着，女子不敢轻举妄动，只顺着他的话说：“我自幼体弱多病，父亲只教了些防身的。”
他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
头脑发沉，钗环尖锐的一端抵着掌心，刺破一点皮肤，疼痛让黎蔓更加清醒：毫无疑问，对方的武功远在自己之上，可架上自己脖颈处的长刀虽然骇人，却被人牢牢地把在一个割破些许肌理又远不会致命的位置。
他说他曾与二哥切磋过，可黎志那个性子，说好听了豪爽热情，喜欢与人结交；说难听了就是招猫逗狗、一刻钟都闲不住。他当年在燕北军营可是上上下下都切磋过，此外就是和京城里武将世家的子弟大多也交过手……
可对方这口音，听着不太像那两个地方，倒有些像南边的口音。
他是谁？既然他似乎不打算直接杀了我，那为什么会听陆良白的差遣？
他看着年纪约莫二十多点儿，若是黎志还活着，两人应该差不多大。
他在顾忌些什么？
持刀人眯了眯眼睛，轻笑一声：“不过你们三兄妹的眉眼确实有些相似。”
“你也看得出来，我不想杀你。杀你挺无趣的，”说话的人语气很淡，心里想到自己当初指责父亲是妇人之仁，今日却是明白几分，“但你也别轻举妄动。”
只是动了动手指的黎蔓吃痛一声，脖颈处传来更加鲜明的痛感。她放弃试探，老老实实地坐在枯黄的草地上。
“今日想要杀你的、能决定杀你的可不是我，”持刀人耸了耸肩，“兴许你也听到好像有很多人在找你，不过我瞧着禄存星是真的想饮如血啖汝肉……那就看谁的速度快吧。”
禄存星？
眼下他提起这个，黎蔓自然而然地只能想到陆良白。
他们两个人僵持着，黎蔓思忖片刻，姑且相信了对方说的“我不想杀你”，试探性地问，“苏叶呢？”顿了顿又补充半句，“我的侍女。”
持刀人先是困惑地皱了下眉，听到后半句后才算明白， “这我不清楚，我们两个和禄存星大人是分头行动的，”他戏谑地说，“都到这个关头了，黎姑娘还是祈祷一下陆良白慢些找到此处吧。”
此刻没有消息不算坏消息，黎蔓定了定神，微抿着唇道：“你同我二哥熟识？”
持刀人哪里听不出对方套话的意图，“黎姑娘不用在我这白费力气，兴许过会儿你可以直接去问你二哥，”他扫视了四周一番，与几双兽瞳对上视线，“没准儿都不用等到那时候，你身上应该有好几处伤吧？这吸引过来的狼都不止一头。”
他眼尾狭长，依旧稳稳地握着刀，神色轻蔑：“毕竟我不想杀你——可不代表这些牲畜不会想吃了你。”
言外之意，若是狼群围攻，他不会出手救下黎蔓。
狼群本就鲜少有单打独斗的，虽不算意外，但黎蔓还是心下一坠，她不知道苏叶此刻的下落，也不知道来寻找自己的人行到何处。她身上有些发沉，眼前也隐隐地泛黑——许是那贪生的反噬快要发作了。
对方说的暂且不提，依自己本就体弱这几日还疑似染了风寒的身子，怕是等会儿都不用谁动手，这药力的反噬就能让自己直接折在这儿。
今日我就要殒命于此？黎蔓想。
天不遂人愿，比救兵先找到此处的，是手握弯刀、形貌癫狂的陆良白。
“黎蔓——”他眼神阴鸷，狞笑着走近，“总算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