剖白

    这么一番举动,吓得想劝自家少爷包扎下手上伤口的来福站在原地,木愣愣地闭了嘴,他看见陆良白的五官因为疼痛扭曲作一团,看见轮椅上的人面沉如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少爷这次动的怒非同小可。

    事实上直到现在,陆闻砚都觉得似乎犹在梦魇之中。

    他好不容易处理完了远州的事得了空闲,乘着马车一刻不停地赶往碣州。刚到宅子扑了个空已经有些不快,谁曾想一觉醒来就听见黎蔓失踪的消息。

    自那时起他身上的魂灵仿佛分作两半:一个指挥着侍女带路、小厮报官,提笔写信让人去请自己之前认识的一个隐居的圣手;一个无心束发、满心惶急,清空了大脑中所有的繁复思绪,只余下“黎蔓”二字。

    黎蔓,黎蔓。

    是他拦下了汪家死士,明明知道禄存星可能就在碣州,却仍同意了黎蔓动身前往齐谷县;是他笃定禄存星不敢轻举妄动,自认为派去随行的家丁已然足够,才叫人陷入这般生死未卜的境遇;是他棋差一着,忽视了先前种种怪异关窍,将无知无觉、毫无防备的她送到了仇敌刀下。

    她那般聪慧伶俐,却又那般柔弱孤苦。出身优越却早丧双亲,最开始指婚给凌家那个纨绔子弟,后者甚至在大庭广众下对其咄咄相逼……

    可眼下看来,最危险的竟是嫁给他陆闻砚:需为着书坊劳神劳力,遇见什么都要临危不乱;需随着他千里奔波,与各方官员小心斡旋;甚至需要处处谨慎,因为会遇着穷凶极恶的仇敌。

    他来到矮山脚下,鼻腔里满是人血的腥味,他不知道也不敢想黎蔓究竟正在经历了什么。

    身旁的家丁和官兵举着火把陆陆续续地上山,齐谷县县令惴惴不安地打量着这位最近风头无量的陆大人,尽力放软了语气:“陆大人您放心,郡主是有福之人,定然会平安无事的……”

    陆闻砚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放心?

    怎么放心呢?

    她没有活蹦乱跳地站在我面前,没有对我笑着说“二郎宽宏大度,何所不容”,没有打趣着让我和她一道“诓骗”那几个纸铺掌柜……叫我怎么放心呢?

    陆闻砚脸上忽然露出些许茫然,他猛地发觉,自己现在除了等待,似乎也再做不了其它。山路陡峭,轮椅难行,与其让两三个人抬着他的轮椅上去,不如叫这三两个人上山去寻。

    齐谷县县令大气不敢出地等了半天,才听见旁边的人哑声道:“有劳给我把匕首。”前者忙不迭取来东西,就看见后者对他略略颔首,取出匕首后端详了半天,开始默不作声地划起自己的虎口。

    “哎哟!”齐谷县县令胆战心惊,差点从原地跳起来,但他也不敢伸手去夺,开口劝了几句发现对方无知无觉,便讪讪地闭了嘴,心想:看来陆大人和乐安郡主确实感情甚笃。老天爷哎!保佑尽快寻着乐安郡主吧,旁边坐了这么一尊煞神谁能受得了?真真是要折寿了。

    疼吗?陆闻砚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心想好像也不是很疼,她现在有没有受伤?是不是比这个更疼呢?

    他正要再加两分力气,站在他身侧的阿晟大着胆子猛地伸手夺了。他本就因为黎蔓的失踪心急如焚,眼下看见陆闻砚的举动更是着急上火,胡乱比划两下发觉对方看不懂,慌忙翻出本子歪歪斜斜地写了一句。

    郡主还没找到,少爷你不能倒。

    陆闻砚盯着那行字看了许久,总算停了手上的动作,他懒得包扎,旁人不太敢劝,也就这样搁下。

    苏叶被找到时伤势颇重,叫他心里咯噔一下,但还能吐词清晰地叫郎中救人。

    而等到伤痕累累的黎蔓被秋月背下山来,陆闻砚远远地看见那条满是血污的裙子,双目刺痛时觉得心下一空。像飘散在空中的尘埃寻不着自己的归处,他下意识地想从轮椅上站起,却恍然惊觉自己做不到。

    曾经那场几欲折断少年进士的傲骨的绵绵秋雨,又在此刻将他整个人乌乌沉沉地笼住。陆闻砚将双手搁在膝头蜷握成拳,强行压下满腔心绪,却是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开口,”陆闻砚看着躺在床榻上的人,低声吩咐让来福将自己推远些,以免妨碍行医的郎中,“……只要能治好郡主。”

    思绪收回,陆闻砚闭了闭眼,让人将陆良白拖下去关起来,又让来福将自己的轮椅推得离床榻近些,至少要能清楚地看见黎蔓。

    什么京城、什么汪家、什么远州都被尽皆抛下,昔日镇定自若的人坐在轮椅上,大脑一片空白。

    先天的不足、近来的劳累、贪生的反噬……犹如枯木逢星火,轰轰烈烈地燃了起来,床榻上的人紧闭着眼,气若游丝,她面庞苍白如雪,正一口一口、不住地吐血。

    干净的被褥染上一朵又一朵红色的花,深浅不一,叫人触目惊心。三四个郎中费了好大的力气,总算把那血迹斑斑的兽夹取了下来。来福不忍地别过脸,陆闻砚深深地看了那兽夹一眼,脸色十分难看地问一个郎中:“郡主为何会吐血不止?”

    “回,回大人,”被叫住的郎中战战兢兢地扶了扶自己帽子,“郡主脉象浮大中空,如按葱管,应是受伤严重失血过多所致。此外郡主脉象还迟滞艰涩,有涩脉、促脉之象,应是积郁在心,且近来有所劳累,亏空颇多。”

    秋月告知郎中们黎蔓平日所用药物和今日曾服过的两味药,郎中只知药效不知其间有些什么,。

    “听侍女所说,郡主这两日感了风寒还未大好,所服的第一味丸药药性猛烈,虽能暂时使人强之数倍,不过反噬起来更为凶猛。虽然后来的第二味药吊住了气,但郡主先天体弱,心脉不健,脏腑元气大伤……”

    郎中每说一句,陆闻砚的脸色就更难看一分。

    “可有法子?”他寒声道,“凡有所缺之物,陆氏都能弄来。”

    “郡主现在吐的基本上是淤血,”郎中飞快地瞥了一眼床榻上的病人,实话实说道,“若能全部吐干净,至少会使气血的滞涩难通消散大半。佐之以敛息调气的汤药,先看郡主能不能挺过今晚。”

    陆闻砚对于他的回答显然是不满意的,强行压了脾气。

    郎中又道:“能制出那两味药的医师水平在我们之上,若是能请那位医师来……郡主的伤会更有把握。”

    陆闻砚略略颔首,只稍稍招手,来福会意地去传消息。

    七八个郎中凑在一起,皱着眉商议接下来到底该用什么药。陆闻砚叫阿晟推着自己的轮椅离床榻更近了一些,他接过巾帕,默不作声地替黎蔓一遍一遍地擦拭唇边的血沫,动作很轻。

    郎中们商议后开了药方,只待小厨房煎制好了送来,看乐安郡主能不能撑过今晚。他们能做的事也就到此为止,遂向陆闻砚告退,只排了轮次在隔壁厢房守着。

    屋子里寂然无声。

    “咳!咳!”

    女子皱着眉,忽而呛出半口心头血,陆闻砚不闪不避,任由那抹红色染上自己的衣袖,忽而听见她哑着嗓子低声喃喃。

    “……父亲,母亲……阿兄……”

    “我怕是……我怕是……”

    陆闻砚心口狠狠地疼了下,握着巾帕的手顿住,另一只手则轻轻地抚了抚她的鬓发。

    他想起自己先前在远州替她理过一次发钗,那天黎蔓与越千山刚刚相认,曾想以那枚玉佩换他帮忙把朱主事之死的真相隐瞒下来。

    那时的他心想,至亲至疏是夫妻。

    “你的心思,我总不知道我是不是全然明白……”他轻声细语,像是怕惊扰到枝头最胆小的雀鸟,“但我想,他们应该待你极好。”

    是特意求了恩典让黎蔓得以在京城养病的黎父黎母,是那几年频频跑回京城的两位黎小将军,是对着陆闻砚语重心长的康修术和许氏,是千里迢迢为外甥女捎来狐皮的康修武,是见了黎蔓选择全盘托出的越千山,是危急关头甘愿自己送死的苏叶……

    是让黎蔓始终念念不忘,并始终默认的“我们燕北”。

    “我其实一直不太高兴……因为你总是想着别人,”陆闻砚轻轻地拉起黎蔓的手,他很少说这么一长串话,“想着燕北的人和酒,想着书坊的生意,想着方守中的不易,想着让闻墨和茵茵开心,想着遂了益昌公主的‘心愿’,想着带两个侍女出去玩儿,想着安排阿晟的生计……”

    他原本心想,这样也好。他们本就是萍水相逢,不过是因为一道赐婚圣旨不得不绑在一起。在此之前,他筹谋三年,为的不过是“报仇”二字,多了一个妻子又如何?至多是黎蔓出身不凡又聪明伶俐,兴许能做一枚合适的棋子。

    只是后来越发笃定,若是真要选谁当妻子,黎蔓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毕竟她让陆良白丢了书坊掌柜的位置,让汪家丢了胸有成竹的燕北监军一职,她救下的阿晟更是为他带来返回朝堂的契机。

    他知道黎蔓有自己的秘密,知道她似乎正为着旧事忙碌,但他无心探究也懒得打听。

    兴许就是一报还一报,因为他不想着她——

    陆闻砚似是笑了一下,悠悠地说:“……就是不想着我。”

    这真是太奇怪了,意识到上述种种的陆闻砚心想,我待她并非全然真心,为何要在意她并非以我为先呢?明明谁也不想着谁,才算是公平,不是吗?

    可是在她想着他的那些时刻,他又格外在意。

    是在求是堂里,那篇“取法乎上,仅得为中”的文章,她说可以留下却被他亲手撕毁;是在马车里,她说你若属意公主我们可以和离,自己为此解释良久;是在能蔽轩里,为着阿晟拦銮驾的事,他质问她为何不肯对自己心软。

    你是这么好的一个人,好到似乎可以对所有人都心生怜惜。那么我呢?

    如果我也想要一份,甚至说想将这些怜惜全部强占了去,从此让你只想着我,不分给他人一丝一毫,你会愿意吗?

    二郎谦若修竹,宽宏大度,何所不容?

    十七中进士,才名动京城。为人如春柳,皎然若君子。

    陆闻砚不是君子。

    二郎并不大度。

    在矮山脚下,在床榻之侧,轮椅上的人拿着那柄黎蔓准备买给他的折扇,总算明白了佛家的那句偈语——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这次我到远州,原本就是想同你商量,”陆闻砚笑道,“……往后能不能多想着我?”

    可是,可是。

    柔夷细长,触之微凉。她眉头微微蹙起,双眼紧闭,美丽却无甚生机。

    “只要你醒来,我保证——你在意的人和事我都会照顾好。”

    他攥着她的手,不敢太用力气,怕弄疼了她;却又不敢握得太松,怕下一瞬他就抓不住了。

    “所以……算我贪心,”陆闻砚慢慢地说,“你快些好起来,往后只看我一个,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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