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

    黎蔓昏昏沉沉间陷入迷朦的梦境。

    她梦见自己幼时随着家人出行,那时已然入冬,康修婉从汤婆子里挑出个最漂亮最暖和的,塞到黎蔓手里揣着:“蔓儿把它拿着,这几日格外冷。”说完笑着替她掖了掖披风。

    黎志手里把玩着一把匕首,那是他和隔壁副参军比划后成功在对方手底下走了三十招赢来的。十三四岁的少年本就是好动活泼的年纪,在大街上东瞅瞅西看看,摆摆手拒绝母亲递来的汤婆子:“我不冷。”

    话音刚落,剑柄毫不客气地敲上小少年的脑袋,黎举飞见小儿子龇牙咧嘴地望向自己,哼着小调收回短剑,指了指旁边的黎云:“你大哥和你妹妹都好生拿着汤婆子,难道偏偏就你要特殊些?”

    较之性子跳脱的黎志,黎家长子黎云很是沉稳,甚至沉稳到在整个黎家里都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毕竟当年能把冯太傅气得吹胡子瞪眼的黎大将军某种意义上也不是个安分的。眼见着“战火”要蔓延到自己这里,黎云道:“天冷,拿着。”

    康修婉抿嘴笑,黎志耷拉着脑袋,见父亲和兄长都发话了,只得不情不愿地接过了那个汤婆子。黎举飞假模假样地告诫:“这儿是宁州,可别跟在燕北似的胡来,我可不想丢人丢到这儿来。”

    黎云沉稳得像个全家的异类,此话“敲打”的是谁不言而喻。

    六七岁的黎蔓被康修婉牵着,瞥见黎志看似点头称是,实则不以为然地做了个鬼脸,结果被大哥的“好好听”伴随着一个眼神斜来,顿时老实地连连点头。小姑娘被二哥这前后转变逗乐,咯咯地笑起来。

    快到年关,不少人出来给家里置办年货,是以街上很是热闹,各种吃的玩的摆列其间,琳琅满目。平日里再节俭的人也会特意拿出些钱来,东西比平常贵些也没关系,过年嘛,总是很重要的。

    黎举飞致力于给妻子和小女儿挑出几样好看的钗环,再看看有没有适合两个儿子的扳指,不曾想被康修婉揶揄说“完全是和时兴的反着来”,于是战场上威风凛凛的镇国公挠挠头向妻子告了饶,只管出钱袋,任由妻子挑选。

    黎云默默找掌柜取下那个兔毛做的披风,因为发觉妹妹盯着墙上的它看了好几眼,拿着那披风朝黎蔓微微弯下腰来:“这个?”

    黎蔓伸手轻轻抚摸了下那柔软的兔毛,“好软,”她是个嘴甜的,拉了下兄长的衣袖,“谢谢大哥给我的新年礼物!”

    这就是想要这件披风的意思,黎云问过价后将钱递给旁边等着的掌柜,留了地址让对方过后送到他们一家下榻的客栈。他又揉了下黎蔓的脑袋,纠正妹妹的说法:“新年礼物在后面,今天这个不是。”

    得了件新披风的黎蔓欢欣雀跃,捧着汤婆子的双手抬了抬:“谢谢大哥!”

    “不用,”黎云摇了下头,接着问,“还有想要的么?”

    “我不要了,”黎蔓腾出一只手,笑着指了指正眼巴巴地看着某处的黎志,“不过我猜,二哥像是有想要的。”

    要担当起大哥的责任,十七岁的黎志一向以“爱护弟弟妹妹”来要求自己,尽管这个弟弟不太让人省心。听了妹妹的话他别过脸去瞧,看见黎志正蠢蠢欲动地盯着一个被许多人围住的铺子,看不清里面,人群上空悬着些高低不一的灯笼。

    后者见兄长的目光涌上一点困惑,马上出声解释,“是花灯,”黎志摩拳擦掌,“有盏花灯系在最上头,看谁能有本事把它取下来,已经有两三个人试过了,都没成。”

    黎云抬头估量一下那盏最顶上的花灯,两丈多高的样子,邻近处有几根同高的木桩。虽然不太明白自己弟弟什么时候对花灯生了兴趣,但他一向不多问:“那个花灯?”

    黎志已经能自动把兄长没有完全言明的话补全,生怕自己稍稍点头后对方转身问了父亲母亲——哦,再问了那摊主,下一刻就腾空而起了。小少年忙摆手:“不是,我想自己上去拿。”

    不算是出格的想法,较之以往甚至能说句老实,黎云点点头:“那你和父亲、母亲说一声。”

    又在康修婉那儿得了应准,黎志兴致勃勃地挤进人群里去。眼见着二哥似是要弄出个大阵仗,黎蔓扯了黎云的衣袖,后者护着妹妹,也凑过去看自己弟弟要做些什么。

    眼见接下来要试着去取花灯的不过是个小少年,摊主颇有些不放心地嘱咐两句,犹疑地确认对方是否真的要试。黎云再三点头,那摊主才半信半疑地让了。

    不光是摊主,围观的百姓们也小小地议论起来。

    十三四岁的少年面容肖父,已经可以窥见往后意气风发的三分模样。只见他站在底下端详了花灯一小会儿,随即走向左侧的那根木桩,又在约莫半丈远处停下,稍稍沉了身子。

    只见他一只脚退后半步,随即猛地发力,如一只轻快敏捷的燕子般腾空而起。先是左脚在左边的那根木桩近一人高处轻轻一点,随即整个身子往右边那根木桩冲去。右脚抵住右桩时他伸出手稍稍借力,无甚停留就再次蹬脚,以势不可挡的冲劲儿往斜上方蹿。

    如此重复两三下,小少年就轻轻巧巧地取下了那高高悬挂着的花灯,同时人群里爆发出猛烈的喝彩声和鼓掌声。

    饶是本就对二哥充满信心的黎蔓,被这热烈的气氛感染,也不由得欢欣雀跃地鼓起掌来:“二哥,好!”

    “脚下还不够干净,”黎云轻轻颔首,如实评价道,“不过还是进步不小。”

    对于大哥这种“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式的说法,黎志习以为常,他拎着那盏花灯递给黎蔓:“喏,拿去玩。”

    他对花灯的兴趣不大,单纯想试试自己能不能拿得到,本想着取了花灯再还给摊主,拿下来后却又转念一想:没准儿自己妹妹会喜欢。

    是个玲珑的八角花灯,上面工笔描绘着花草。

    黎蔓想起二哥平日里也不怎么喜欢花灯,于是欢欢喜喜地接了:“谢谢二哥!”她既拿着花灯又捧着汤婆子有些费劲儿,黎云便把自己的汤婆子递给黎志,自己一手抱着她,一手接过那汤婆子,让她好仔细端详那物件儿。

    她自幼体弱,因此裹得格外严实,掩在貂鼠毛帽的小脸儿忽而惊奇道:“哎!这上头还有个灯谜。”

    摊主没曾想自己花灯会被一个小少年取下,但是过年嘛,有些精彩处再好不过,他乐呵呵地凑过来,道:“这盏灯既被取下,那便是赠给客官的。若是能猜出这灯谜,咱们家还会送个小彩头。”

    黎云本想问问黎志他自己手上的汤婆子到了何处,闻言又下意识地去看那花灯上的灯谜。两位继承了镇国公“惹夫子生气”的衣钵的少年自知帮不上忙,只安心等着黎蔓猜出来。

    黎蔓伸出手抚上那盏花灯,一边看着灯谜一边在灯身处轻轻比划,口中喃喃:“半是听闻半思忖,同心总是有情人……”

    约莫半刻钟的功夫,黎蔓脑子里灵光闪过,眼前一亮,脱口而出:“附!”

    与此同时,有道少年音忽而朗然响起:“……像是附。”

    听到相同的答案,黎蔓自然循声看去,只见离自己小半丈处站着一个身着华服的小少年,面如白玉,眼若点漆,眼尾下方还有颗小痣,看着比黎蔓大几岁。他抱着个汤婆子,见女孩望来也不闪不避,朝着黎蔓拱手一礼。

    他身旁站着个高而壮的男人,两人看上去应是父子。

    黎云觉得他手里的汤婆子有些眼熟,黎蔓则好奇地问,“我听着你和我说的像是一样,”她想了想又说,“咱们一起说个词,看是不是一个字?”

    小少年点点头以示同意。

    “依附。”

    “附带。”

    他们对视一眼,不由得齐齐笑了下。

    小少年朝黎志拱手一礼,把那汤婆子递还给他。黎云这才恍然大悟——八成是黎志取花灯前将自己的汤婆子随手塞给了过路人。

    “看来是一个,”黎蔓咳嗽两声,又去问那摊主,“老板,是不是从符遇切,音同驸马的那个?”

    “是,”摊主拍手笑道,他看了眼黎蔓手中的花灯,“那我去把彩头拿来?”

    “那彩头给他吧,”黎蔓毫不犹豫地指了指小少年,声音清脆,“他和我一起猜出来的。”

    被指到的小少年闻言怔愣片刻,略略摇头:“既是你兄长取的花灯,那这彩头本来就该是你的,哪有给我的道理?”

    “没关系的,我有这个了。而且你不也猜出来了?”黎蔓笑着晃晃手里的八角花灯,她探头看了一下远处,“我爹娘来了,我们要先走了!你拿着吧!”

    人群外头,黎举飞和康修婉微笑着朝三兄妹挥手。

    “娘!你看见我刚刚取那花灯没?”

    “看见了——老远就听见动静了,你爹说你蹭蹭蹭往上蹿跟个猴儿似的。”

    “啊?爹你怎么这么说我?!”

    “本来就像个猴啊,不过你蹿得比猴快点儿,你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应该也差不多吧。”

    “我勉强算是爹你在夸我好了……”

    “我听着像是蔓儿刚刚猜了个灯谜?”康修婉点点黎蔓的鼻头。

    “那我们家蔓儿猜灯谜,肯定是手到擒来,百发百中的。”黎举飞接过那盏花灯,让女儿将汤婆子抱得再牢些,以免受凉。

    “有个人和我一起猜到了!”黎蔓抱着汤婆子,一双眼睛圆溜溜的,她趴在黎云的肩头回头瞅,只依稀能看见那小少年的衣袖和那彩头的一角——好像是盏小小的花灯,糊的淡蓝色的纸,“我有二哥给我的这个,就把那个彩头给他了。”

    ……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毕竟她曾一度痛苦于自己为何没重生到燕北之战前,后来又不得不接受父母、兄长已经去世的事实。

    不过黎蔓还是很开心,时隔三年,他们总算肯到她的梦里来——纵使这场相见会很短暂。

    后来的梦纷繁复杂,再没这个清晰。仿佛时间停滞、空间永恒,她却在迷蒙间听到有人在断断续续地说话。

    “……就是不想着我……”

    “……往后只看我一个,好不好……”

    谁?

    是我对他很不好吗?

    为什么他会说这样的话?

    所有涣散破碎的意识凭借这一点疑惑凝聚成型,紧阖的双眼轻轻地掀开一条缝,她周身泛着疼,费劲儿地瞥见外头的天光。

    黎蔓被陆闻砚攥着的手轻轻蜷了蜷,就这么个蜻蜓点水、微不可察的动静,却叫陆闻砚当即怔楞在原地。

    他守在床榻边,缺乏休息的双眼布了些血丝,往日轻裘肥马的人此刻连发都没束,身上是里衣胡乱搭了个带血的大氅——黎蔓被背下山后替她遮了些风,等到黎蔓躺到了床榻上,陆闻砚又木愣愣地披上了。

    “你……你醒了,”陆闻砚眼睛泛红,说话时尾音轻抖,他又惊又喜,也有些手足无措,“身上难不难受?要不要喝些水?”

    黎蔓半天没说话,陆闻砚极其克制地深吸了一口气,“是……是怎么了?”他感觉自己的脑子一片浆糊,“苏叶救下来了,陆良白关着的……我去叫郎中……”

    他感觉自己掌心的柔夷动了下,正要松手,却在下一瞬发觉对方的手指轻轻地搭上他的手背,陆闻砚忙探出身子低头看他。

    “原来是二郎……”黎蔓慢慢地说。

    “我刚刚梦到了很多往事。”

    陆父曾说,自己以前曾带次子到过临近燕北的宁州。

    “唔,”她看见他眼尾下的小痣,扯起嘴角很轻地笑了下,“……好像还梦见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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