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遇

    “方公子……”话音还未落地,她忽然反应过来,片刻后笑开,“应是方大人了,是黎蔓失礼。”

    “郡主不必多礼,”方守中的目光落到黎蔓脸上的面纱,薄薄的一层,但从弯起的眉眼大抵也能猜到对方是正在笑着的。他错开一点视线,不知该怎么说才显得合适,“上次到求是堂时,铺子里的伙计说郡主和陆大人一道出了远门……”

    查案钦差陆闻砚在远州的举动早已传遍朝野,近来他和黎蔓一道回京的消息也算人尽皆知。黎蔓浅笑着接过话头,“是有这么一回事,”她抬手示意了下铺子四周,“幸好有他们几个伙计帮衬着打理,不然真怕是耽搁了大伙儿买书。”

    方守中抿了下唇,不知该怎么回话,低低地应了一声。

    黎蔓哪里不明白,眼前的人分明是路过书坊恰巧撞见自己回来,想打个招呼寒暄几句却又不擅交际。

    她善解人意地开口:“倒是还未向方大人道贺,恭喜方大人得了陛下赏识,圆了为君效力的夙愿。听闻方大人在陆氏书坊的求是堂的几次论辩都很精彩,可惜当时我和二郎在远州无以得见。”

    “不过是些拙见罢了,叫郡主听了不免贻笑大方,”方守中摇摇头,对于自己那已经传遍京城的两次论辩不以为然。

    他思忖片刻,可觉得无论怎样开口都显得有些轻慢,但想着京中传闻,还是艰涩地尝试开口,“听闻郡主在远州……”

    黎蔓正要叫阿晟去奉盏茶水来,他们二人就在铺子门槛处,十分打眼。过路的人里也有的认出了几月不见的乐安郡主,朗声和她打招呼。黎蔓忙不迭应了,再度转过头来时略有些歉疚:“实在不好意思,适才没听清,方大人说什么?”

    冷不丁与她对上视线,方守中刹那间将自己要说的话好巧不巧地忘了,只出言婉拒了黎蔓叫阿晟奉茶的举动:“不用劳动小兄弟了,我过会儿还要回趟衙门,不必奉茶。”

    “不过这喝不喝茶不要紧……兴许是这么久未见,”黎蔓招手让阿晟上前几步,话语轻快,“想来也有可能是刚刚隔得有些远,所以方大人没能一眼认出来。”

    本来挂牵着事情的方守中听了这话怔楞片刻,顺着她的举动去瞧旁边站着的小厮,这才认出了来者,当即又惊又喜,“这是……”他上上下下地打量对方几眼,见他衣着整洁,身子骨也壮实不少,不由得轻轻颔首。

    “这是阿晟,”黎蔓乐呵呵地说,“阿晟,不同方大人打个招呼?”

    阿晟赶紧拱手朝方守中行了个礼,又急急忙忙从袖中掏出个小册子和一支铅椠来——后者由墨粉和胶搓条而成,虽容易沾污衣袖,但可直接书写,最是方便。他的字不大好,歪歪扭扭的,一笔一划地写了自己的名字,又向方守中问好。

    方守中记得先前黎蔓同自己将人救下时对方是不识字的,现今见到那稚拙的字迹纯属意料之外。黎蔓站在他的对面,解释道:“二郎叫他同来福念了一两本开蒙之物,眼下简单的已经差不多能认大半了。”

    “这实在是好,”方守中点点头,抬手和阿晟见了礼,复又转向黎蔓,“郡主和陆大人着实是妥帖善良之人。”

    黎蔓忙道他实在过誉。

    对方没穿官袍,自己也不是大臣,加之再迈一步就是大街,不好聊什么朝政之事;黎蔓在某人那儿得知了方守中的经历,今日一见不免十分感慨,她本就不是交浅言深的性子,又自觉与对方并未熟到可以随意谈论过往经历的地步。

    她思忖片刻,觉得不如就论辩或者文章随意聊聊。

    “说起来二郎和我说这几日上朝曾撞见过方大人几次,他还同我说看了方大人写的两篇文章,觉着气势方正浩然,别有风骨。”

    似是想到什么,说话的人抬起手来,触及到面纱后发觉自己不用特意掩住唇角,一双眼分外灵动:“我昨儿个笑话二郎说他做文章不够沉稳,他叫我翻出好的让他学学,现在想来,该是叫他多学学方大人,定能叫他心服口服了。”

    这话倒是过谦了,方守中愣了一瞬,旋即摇头。陆闻砚年少成名,其诗作文赋他也看过,着实当得起文采斐然、惊才绝艳几字,端的是独成一派的华贵风流,本就是锋芒毕露的,自然是没有什么“不够沉稳”一说。

    他正要开口,却听得有道声音悠悠然传来,似是埋怨又似是无奈:“郡主这是嫌弃陆某了?”

    陆闻砚脸上笑意盈盈,先是抬腕与人拱手见礼,“方大人,”他将手中折扇合拢,虚空地点了点黎蔓的胳膊,“我自知文章不如他人,可郡主这话……实在叫我伤心。”说话的人蹙起眉,看上去若有其事。

    来福推着轮椅上前,身后则是套好的马车,配合着几近黄昏的天色,应是来接人的。

    方守中是个板正性子,但黎蔓怎么可能不明白某人又在玩什么扮戏,信手搭上某人轮椅的椅背,仗着面纱挡着努了努嘴:“你少装模作样。”一天天的戏台子没搭起来就能自顾自地唱上。

    “陆大人的文章本就是极好的,”方守中先是实事求是地对黎蔓说了这句,随即朝二人拱手,“时辰不早了,方某还要回衙门一趟,就先告辞了。”

    陆闻砚回礼颔首,又夸了夸方守中的文赋,三人就此分别。

    黎蔓最后叮嘱书坊伙计几句,站在马车旁等秋月拿那几册账本,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陆闻砚聊起来。

    “你怎么来了?”

    “我这不是料定郡主闲不住,屋里没人,只得来这儿找了,”陆闻砚挑了下眉毛,“今日严兄还给我介绍了个郎中,他夫人听闻你受了伤,特意介绍的,我打算明日请他到府上来,如何?”

    女子说了什么已经有点听不清了,方守中朝着衙门的位置走——邻居都以为他得了帝王赏识当了官会换个住处,再不济也添些新物件儿,没曾想方守中凡事照旧,甚至除开穿官服上朝外仍旧一袭白衣。

    陆家本就是京城富商,家中药材和结识的郎中都应是不少的,方守中一边走一边抿了抿唇,觉着自己就算问了对方的伤势……也帮不上什么。

    他不好直接问,今日一见,只觉得她似是清减了几分。

    ……

    来福一边在马车外兢兢业业地和车夫待着,一边默不作声地听着自家少爷睁眼说瞎话。

    陆闻砚轻摇折扇,看上去闲适又自在:“我下了朝回府,发觉你不在家中。一问你院子里的丫头,便知道你到了书坊。”

    “刚刚还说是料定我闲不住,”黎蔓低低地笑,“这不明明就是从双佩她们那里套的话?”她顿了顿又道,“你吃过晚饭没有?”

    双佩是黎蔓院子里的洒扫丫头之一。

    “没有,”陆闻砚的语气里带上一丝无奈,“适才出门时忘记带钱袋了,定的明月居,不好叫思拓付钱,只喝了些茶水。”

    这话纯属胡说了,来福心想,明明是因为晌午过后约的从公子见面,这个点吃饭太早所以只用了些茶。从公子走后自家少爷就坐在窗边往书坊瞧,明月居的伙计问要不要奉些点心来都被我打发走了。

    黎蔓觉得有些不对,狐疑地问,“明月居既是陆家开的,何不叫他们直接记在账上?”她越想陆闻砚的话越觉得漏洞百出,“再说你没带钱袋又不选记账,怎么请从大人喝的茶水?”再说让从思拓垫付了你回头再还给他不就成了?

    “看来蒙骗不了郡主,”说话的人带着一点告饶的意味,他在外时对黎蔓的称呼仍旧以‘郡主’居多,不如“蔓蔓”亲昵,但语调又是格外轻快的,“不过见了思拓是真的,没用晚饭是真的。”

    马车行得很稳当,陆闻砚轻轻地扯了下黎蔓的衣袖,笑道:“还望郡主留我一口饭吃。”

    这话说的,像是过往他都被黎蔓牢牢管着,又像是黎蔓平日对他总是苛责,叫旁人听了显得黎蔓冷酷。而冷酷的乐安郡主没忍住被他的装模作样逗笑,好半天清清嗓子,配合道:“那好吧。”

    不待戏瘾大发的陆闻砚继续发作,黎蔓问他:“今日上朝感觉如何?”

    刚回到京城的大理寺少卿最近实在风头无量,不说他沉寂三年忽而在远州一鸣惊人,就拿他现在坐着轮椅上朝这事,在文武百官里也是独一份儿了。

    “汪梁此案定了罪么?”黎蔓又问。

    “还没有,不过应该快了,”提起正事,陆闻砚思忖片刻,“刑部那边应是不会插手,大理寺这边还差些收尾的。”

    “听这话应该是很顺利了,”黎蔓眉目舒展,显然对于这消息是满意的,“汪存他们毫无动作?”

    “汪存在官场浸淫多年,如今全然是明哲保身的态度。”陆闻砚冷笑半声,“他不替汪梁求情,上朝的时候先是对于自己教子无方痛哭一通,说是叫大理寺和刑部只管秉公处理。”显然是打着少说少错,先保住汪家的念头。

    “至于汪栋,先不说陛下对于贪官污吏本就深痛恶绝,再者他近来又被崇宁长公主递了和离书,本就焦头烂额,哪里顾得上搭救汪梁。”

    长公主府上的事最近也闹得沸沸扬扬,黎蔓昨日还从秋月那儿听了一嘴:“我听说昨日汪栋想进公主府,说是想见见几个孩子,被公主府的侍卫拦在外头了,给他碰了一鼻子灰。”

    这话说着,辘辘滚动的车轮停下,原是已经到了陆府。

    说曹操曹操到,黎蔓前脚和陆闻砚提到了崇宁公主,后脚就收到了对方的请帖。她把请帖拆了,原是长公主请她过几日到公主府中坐坐。

    “崇宁公主递了和离书后将两个大点儿的孩子送到了皇后宫中,汪栋就是再着急,一个外男也不能擅闯进去。又叫侍卫将府门牢牢守住,汪栋好面子总不能在门外撒泼,”黎蔓想了想又道,“都说公主性子宽和,可见此次下了多大的决心。”

    小厨房紧赶慢赶地上完菜,黎蔓揭了面纱,将请帖交给秋月让她拿去收好。就见陆闻砚摆摆手,将身边人打发走。

    他想起自己在明月居窗边、在书坊外看见的情景,想起黎蔓口中的崇宁长公主和汪栋,随即半是认真半是开口地问。

    “若是当初陛下并未赐婚你我,蔓蔓觉得,会如何呢?”

    黎蔓当即怔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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