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

    说话的人头戴嵌宝石花型金钗,额间花钿形如小扇,言笑晏晏:“这般好的事情,今日婉柔合该多喝几杯才是呢。”

    大伙儿纷纷望向被打趣的人,杜婉柔眨了几下眼睛,抿了抿唇,抬手时宽大的衣袖遮住小半张脸,虚空地朝杜温惠扬了扬下巴:“我说益昌今日开头怎么一句话都不同我讲,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打趣我呢。”

    “我说的又不是假话,”杜温惠偏头去看坐于主位上的人,语气轻快,“长姐,你说是不是?”

    黎蔓坐在位子上静静地听,一边暗自思忖,觉着两位的关系也还可以,言谈间不算疏离——而且在长公主上月才同汪栋和离的情况下,若两人关系不好,杜温惠应该不会提及他人亲事;又一边回忆前世的记忆里有没有涉及这门亲事的。

    可在前世的记忆里,两家确实定了亲,但直到自己去世,都没听到什么正式大婚的消息……这是自己对外界消息了解不全,还是今生与前世的分歧变化?

    如果是两世之间的不同,那是什么加强了端王府和冯家缔结姻亲的意愿?促使华河郡主和冯家次子这么早完婚?

    她悄悄打量了一眼杜婉柔,后者脸上染着云霞,明显是沉浸在即将成婚的喜悦、新奇和羞怯中,全然不复当时在街上面对阿晟时的轻慢不屑。

    京城近来谁人不知,端王府的华河郡主和冯家二公子正在商议婚期,约莫过了年就完婚。是以杜露白也笑,“今日只是请诸位姐姐妹妹过来说说话,无甚要紧事,大家都不必拘着,”她顿了顿,“我也听说了此事,可是纳吉过了?”

    “回堂姊,已经请示过了,”眼瞅着大伙儿都看向自己,杜婉柔佯装恼怒,“哎呀,怎么尽逮着我一人说?若叫我喧宾夺主了可不成。”女子抬头望向杜露白身后的那幅枇杷图,“这可是堂姊新画的?”

    “前日瞥见府中枇杷开了花,正巧太子来看麟儿,我闲来无聊画的,”杜露白眉目温和,轻轻撇去茶汤上的浮沫,“拙劣之作,本不该拿出来。但那日先前挂在这后头的那幅被麟儿弄脏了,太子又说挂上这幅应景,就留着了。”

    太子与长公主一母同胞,对比起其他兄弟姐妹,杜允昭自然是更愿意和杜露白来往的。

    纵使即将成亲,到底未正式过门,为着女娘的名声着想,的确仍需避讳,不好说上太多。眼下见杜婉柔主动递了个话头,大伙儿识情识趣地将目光投到那画上,纷纷称赞起那画的好来。

    黎蔓在写字上还算不错,但于画画上确实不太精通,之前在和陆闻砚的书信来往里画幅竹子已算突破,真要完整讲清其中玄妙着实困难。是以黎蔓本来打定了在今天这场宴席上要“悄无声息”的主意,却忽而有人问她。

    杜温惠怀里抱了个精巧的手炉,铜制的,外头笼了个兔毛制的布套,洁白胜雪。她神色看上去懒懒的:“听闻陆大人尤善书画,乐安郡主既与陆大人举案齐眉,想来也耳濡目染,比我们应是要强上不少的。”

    她是永和帝最宠爱的女儿,又以坦率直接、性子骄纵出名,对谁的喜欢或厌恶经常摆在脸上。京城里知道当年之事的不多,但不代表屋子里知道的不多——大家都是高门女眷,消息门路自是比平头百姓不知活泛到哪里去。

    其间也有人参与过半年前杜温惠所设的赏花宴,那日益昌公主就对这乐安郡主表现出了非同寻常的关注。眼下骤然说这话……是在发难么?

    可当事人对上杜温惠,心情却不如众人所预料的种种,只是有些复杂。

    仔细算算,若说求是堂那次是陆闻砚第一次在她面前彻底冷脸。那么两人之间的第一次争执,便和这位益昌公主有关。两次会面里她对自己的莫名关注,梁苒略带担忧的叮嘱,抑或是陆闻砚有些无奈的解释……

    但无论益昌公主现在对陆闻砚是什么心思,黎蔓觉得自己从对方那儿感受到的其实称不上恶意,更像是一种略带稚气的关注和暗暗的不服气。比起非要让黎蔓怎么出丑,不如说是隐隐的较劲儿。

    杜露白听了这话微微蹙眉,她知道陆闻砚当年曾差点被指作七妹妹的驸马,虽有些不明白七妹妹的意思,但也能分清这话不算太友善。她始终记挂着黎蔓和陆闻砚在自己和离之事上帮了一把,正要开口帮忙翻过此篇。

    “公主折煞我了,”黎蔓老老实实地开口,“坦白说来,我于书画不甚精通,只觉着长公主这画哪哪儿都好,怕是我连着下辈子都学不成的。”

    听说对方前阵子在外地不甚受伤,今日一见确实是大病未愈的柔弱模样。杜温惠自己也说不上来想听到什么答案:听到黎蔓对作画聊熟于心,娓娓道来?那必然是她不愿意的,颗眼下这个回答,也让她有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上次自己在公主府设宴也请了对方,本想问些什么,到头来却是害得自己险些失态。因此益昌公主今日出门前就打定主意,绝不能再犯同上次一样的错误。这又是长姐的宴席,更不能贻笑大方。

    既然是女眷相聚,那么对自己的丈夫不过多提及也是正常。杜婉柔想,这黎蔓是真的不通书画?那陆闻砚那厮喜欢她什么呢?本公主有哪一处比不过?

    虽说她也没想明白比过了又如何,总之就是自顾自想得出神,无心继续出言询问黎蔓。杜露白见七妹妹神色散漫不再说话,也就放下替黎蔓的担忧,开口劝众人尝尝侍女们端上来的点心。

    被提拔为御史大夫的陆闻砚回京后一直是朝堂上的焦点,而他的妻子乐安郡主,即黎蔓,也是京城贵女命妇们私下谈论时多多少少会提及的对象。

    因她黎蔓的命运,不幸又幸。

    看上去格外体弱,像是风一吹就能被刮倒,又早早地失去父母兄长,落得个无依无靠的处境。第一个未婚夫是个去寺庙祈福都能和尼姑搞上的浪荡子,陛下所指的夫君又是个腿部有疾的商贾之子,婆母还是丈夫的继母,先天隔着一层。

    可被加封郡主,甚至被赏食邑,无疑不是莫大的荣耀。丈夫虽腿部有疾,但眼下风头无量,可谓天子近臣。她虽嫁的不是豪强贵爵,但这出行穿着无一不精致,哪里像是被婆母为难苛待的样子?

    大虞民风开放,对女子出行要求不算太严。但命妇和贵女们频繁出门的少之又少,更别提像黎蔓一样终日在书坊打转。兴许是商贾之家疏于礼节,但那位年少成名合该精通诗书的陆大人,似乎也不在意——经常听到他去接人一道回府的消息。

    加上近来得天子赏识、被点作新上任的京兆尹的那位方大人,也坦言自己曾有赖于陆氏书坊的照拂。她们的丈夫或父亲在家中对此不免感慨几句,消息灵通者更是知道“赵公子”的真身……求是堂广得赞誉,眼下满京城谁不知道黎掌柜的美名?

    所以哪怕杜温惠不开口,整场宴席里也有不少人在悄悄打量着黎蔓。奈何后者对于京城贵女、命妇实在不太熟悉,加之心中牵挂的事太多,也无心分出太多力气广泛结交,只和邻近的几位女眷说简单地说说话。

    不过梁苒不在此列,一是相较其他人,她们彼此熟悉不少,二来……

    都怪陆闻砚,实在下手忒重。得知某人当初给严智文下了半两巴豆之后,黎蔓被他“心狠手辣”的程度惊了,眼下梁苒又在问她近来身子养得如何,如此关切,更叫黎蔓因为心黑的某人产生愧意。

    自己的郎君给严小将军下巴豆害人不得不告假,人妻子梁姐姐一无所知地关心着自己受的伤。两相对比之下,倒让黎蔓咳嗽几声,不免有些脸红。

    一来是要向旁人隐瞒陆良白的存在,二来也是为着黎蔓的名声着想。当初黎蔓遇险过后,陆闻砚对外宣称是两人在碣州出游时在山间被野狼所追,返回山下时因着太过匆忙,叫黎蔓不慎跌了一跤,受了些伤。

    “多谢梁姐姐介绍的郎中,”黎蔓想了想,还是决定替心黑的某人赎些罪过,“我与二郎离开京城后,听闻严小将军因着身体不适告了假,不知严大哥可否好些了?”

    “嗨呀,都几月前的事了你还记挂着,”梁苒怔楞片刻,旋即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请了郎中来说是他吃了巴豆,也不知在哪儿吃的,总之在家里躺了三四日才好。查了半天发现给他们金吾卫送饭的厨子手脚有些不干净,换了个厨子,这不——近来就没事了。”

    “说起来好像是那天吧,明月居给我们家送了新点心,着实不错,”梁苒知道明月居背后的东家是陆家,顺口提起,“我后来还叫丫鬟们去买过好几次呢。”

    “……严大哥没事儿就好,”黎蔓一时不知道是该夸陆闻砚当初做得实在是天衣无缝,还是该说给金吾卫送饭的那厨子实在是无妄之灾,只讪讪地说,“梁姐姐既喜欢他家点心,合该让他家多送些到严府去。”

    吃过饭,宴席也几近尾声,大伙儿纷纷起身向杜露白告辞。黎蔓正准备起身,之前那负责给她引路的嬷嬷走过来道,烦请郡主走得慢些。

    尽管对此没有预料,黎蔓还是老老实实地应下,果不其然,待她落到最后头,杜露白忽而走过来。

    “益昌妹妹年纪小,适才又吃了两杯酒,若是失了分寸,还请郡主不要放在心上。”杜露白的态度温和又客气,略略颔首。

    “怎么会?黎蔓自是明白的,”黎蔓本也没太在意,她抬眼打量对方,觉得气色颇为不错,想到对方与汪栋成功和离,不免舒心,因而笑道,“公主果然是长姐,对弟弟妹妹都很是关切爱护。”

    “都说写诗作画要真性情最好,我确实不擅画画,但枇杷树是见过的,”黎蔓顿了顿,又说,“因此越发觉着您的画格外活灵活现又格外有趣,应是观察入微、技法纯熟又颇费心神才可得,真真是够我学到下辈子去。”

    “郡主果然至情至性。”不曾想黎蔓将自己不擅作画交待得如此真诚,杜露白失笑片刻,挥挥手示意侍女将东西呈上,有些话不好说得太明白,但与汪栋和离过后这些日子她身心越发轻松,是以越发感念当初的那封信。

    “前几日我得了册高丽来的佛经,说是用铜字印的,”杜露白拿起它,将其递给黎蔓,“我不太懂这些,但想着兴许郡主会觉着不错,还望郡主不嫌弃。”

    铜字?黎蔓瞪大眼睛,又惊又喜:“怎么会?!这般难得之物,公主实在客气了。”

    正巧走到公主府门口,杜露白瞥见那外头等着的马车和小厮,稍稍思忖便笑道:“想是陆大人等急了,那我便不留郡主了。”

    府中枇杷花开得正好,如雪的洁白和翡翠般的碧绿在冬天也显得生机盎然。杜露白的视线自那枝干上收回,迈步往屋里走时,只觉分外轻松。

    怎会不了然于心呢?去年公主府里,她一个人坐在亭子里,思索着汪栋还要多久才能下朝回来,无聊了便去数那枇杷树上的花,从上到下,自左向右,一朵一朵都不不落下。

    不过今年不用等,自然也不必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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