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字

    “可是崇宁公主留你说了些话?”接到了另一位主子,车夫执起缰绳促使马儿平稳前行,车内的陆闻砚递过一个手炉,“严大哥的马车都走出去好远了,刚刚我还在想莫不是我眼花,没留神与你错过了。”

    某对夫妻青梅竹马、感情甚笃,严小将军在京城里又是出了名的惧内,是以来接人也并不奇怪。但黎蔓听到这名头,就不由得想到自己与梁苒适才的对话,于是斜了一眼陆闻砚:“严大哥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是你让人下的巴豆?”

    “应是不知的,”陆闻砚沉默片刻,想起自己刚回京时与从思拓和严智文的第一顿饭,“思拓倒是猜着了些,我们上次一起吃饭时他试探了下,但严大哥无知无觉,只一个劲儿地问我远州的事。我俩都有些忍俊不禁,不好再提。”

    黎蔓刹那间有些无言:三人行,一人大大咧咧,一人心狠手辣,一人助纣为虐……怎么听怎么让人想给严小将军鞠一把泪。

    “你不知道,刚刚梁姐姐还特意问我身子可好了些,又说那点心好吃,她后来还吃过几回。我越听越愧疚,真是想把你押到严府给人请罪了!”黎蔓揉揉额角,没好气地看着陆闻砚,“就算是想让严大哥避开,一定要下那么多巴豆?”

    “严大哥不是个擅长藏事的主,加之我那次筹谋匆忙,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更合适的主意,只能出此下策,”作为好友,陆闻砚对于下巴豆这件事也不能说全然理直气壮,“当时主要是顾着防止有人拿阿晟拦驾趁机参严大哥一本。”

    黎蔓也明白陆闻砚此举其实更多地是让严智文避开那局,并非恶意,因此虽然仍旧蹙着眉,但语气软了不少:“那也可以让明月居那边少放一些,一盘点心里塞半两巴豆……实在太多了。”

    “我和明月居那边的掌柜说动些让人暂时难以行动,但不能伤及根本的手脚,反应越明显越好,”提起这个,轮椅上的人觉得自己还是能辩白几分,“毕竟帝王秋猎祭祖是大事,既是要让严小将军告假,自然是病得越严重越好。”

    明月居的掌柜踌躇良久,觉得少东家的意思还算好猜——不就是让人吃些看上去厉害,实际不会损害内里元气的苦头么?思来想去便选了巴豆,至于用量……就半两!二少说了,让人吃了反应越明显越好!

    陆闻砚虽然不是很懂药理,但听了掌柜邀功似的“半两巴豆”时也不免沉默一瞬。他打定主意的铁石心肠都有那么片刻的不忍,遂别过脸摆摆手让来福送去——记住要亲自盯着严小将军吃完。

    黎蔓了解了个全须全尾,与陆闻砚对视时不免闭了闭眼,忽而生出几分哭笑不得来:明月居掌柜和小厮来福依照东家命令办事,自是无可指摘;时间紧急,陆闻砚为了让严小将军逼真地告假,巴豆确实是个不错的法子。

    “那、那也……”黎蔓语塞半晌,旋即无奈地说了梁苒同自己的对话,“我也是刚刚才知道,严大哥他们寻由头,竟然把原来给金吾卫做饭的厨子给换了,人实在是无妄之灾……”

    这下陆闻砚还有什么不懂的,“原来是因为这个,”他看着黎蔓,对方畏寒,裹了里三层外三层,纤细的腰身掩映在毛茸茸的狐裘里,素白脸庞上的一双柳叶眉因为忧心他人而微微蹙起,鸦翅般的睫羽扑闪扑闪,“我明白了。”

    “我回头叫人去寻那厨子,若是个得力的,便给他找个差事做;改日再寻个由头,给严大哥送些补品过去,”他笑起来,没忍住探身刮了一下黎蔓的鼻头,“……你啊,总是这么心软。”

    “哦……光这样可能还不行,”陆闻砚坐直了些,佯装恍然大悟,收回的手蜷握成拳,砸在另一只手的掌心,正色道,“得让明月居做些好吃的糕点,都送到严府上。切记不能动手脚——不然他们少当家我啊,就得被郡主押着去负荆请罪了!”

    黎蔓本来正一边听一边点头,谁曾想某人说起话来峰回路转,非要在最后关头故意来这么半句,“我就知道你不拉个人垫背是不肯罢休的!”女子轻轻地瞪了他一眼,“况且我是因为谁做这事儿才心虚的?还不是因为是你干的这件事!”

    “我知道,”陆闻砚今日拿的折扇上画的是明月高楼,题的诗也格外应景——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他微微低头,面上笑意盈盈,“……所以我很高兴:郡主愿意在‘大难临头'的时候带着我一道飞,实在是陆某之幸。”

    都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黎蔓的嘴巴张张合合,被盯得耳廓染上丝丝缕缕的绯色。虽不是第一次见识某人巧舌如簧的本领,但眼下照旧被他说得有些脸红,她咳了两声:“什么话都叫你说了……你知道就好。”

    陆闻砚向来知晓“见好就收”的道理——那日在屋子里吻她,对方因为害怕小厮和侍女突然进屋十分害羞,晚上用饭都不肯和自己说半句话。不管怎么说,可不能把人惹恼了。

    是以轮椅上的人目光偏转,想起另一件事,骤然“发难”,“适才我问崇宁公主和你是不是留你说了些话,郡主可一声没应,”他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一圈,透出几分狡黠,“总不会是在编排我,说我坏话罢?”

    “我发现你近来说起话是越发喜欢拐弯抹角、不是滋味儿的,”还老爱故意说些话来逗我或者给我挖坑,黎蔓咽下后半句,正色“警告”说话阴阳怪气的某人,“少得了便宜又卖乖,没由来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怎么什么都好奇。”

    在外人眼里如玉端方的青年,怎么一到了自己跟前,不是揣了一肚子坏水想着怎么使坏,就是显出些近乎偏执的强硬……想到这儿,黎蔓不由得撇撇嘴,既觉得人不可貌相,又觉得陆闻砚这厮实在是“坏”。

    不过嘴上说着让陆闻砚不要对什么都好奇,但这不过是类似开玩笑的打趣。黎蔓本也是要同对方说这件事的,“长公主实在有心,赠了我一本铜字印的书!”那佛经被她一直拿着,纵使上了马车也搁在近身处,“你看,就是这本。”

    手捧书册的人将其小心翼翼地翻开,“我先前未曾听说过铜字的印法,只可惜长公主对此也不算很了解,不过我听着,像是我最近琢磨的柳家那种木块,只不过将木头换做了铜。”她轻轻地抚上纸页,“这瞧着实在精细,印得也很清楚,只可惜我认不得这些字。”

    陆闻砚伸手,搭上那纸页的一角,垂眸细看,“是梵文,这纸看着有些年份了。”他微微眯起眸子,辨认出了期间的字文,“是《华严经》,看来应是不全。这只是其中的一册,蔓蔓若感兴趣,我书房里有一套唐人刻的,不是梵文写的。”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是这里面的,”见对方似是对《华严经》毫不了解,陆闻砚又补充半句:“所有佛教念经前所念诵的四句开经偈,就是昔日武则天在读了这本经文后写的。”

    黎蔓与纸页上如同鬼画符一般的文字面面斯觑了下,旋即满脸惊愕地望向陆闻砚,“这梵文你也识得?”她低下头捻了捻纸页,“你不信鬼神原来是因为信佛呀?这纸确实上年纪了……”

    “我不信佛,”陆闻砚摇摇头,他松开搭在纸页间的手指,面对妻子脸上“那你怎么懂梵文”的好奇目光,轻描淡写地说,“几年前在府中闲来无事时读过一点,顺道学了些梵文。郡主若对梵文感兴趣,也许我可以略微讲讲。”

    “我对佛经都不感兴趣,更别说梵文了,”黎蔓无所谓地摇摇头,点了点手中书册,“我只对它是铜字印的感兴趣,正巧昨日书坊那边的伙计给我递了消息,说是打听到之前南方有书坊以铜字印书,只是后面渐渐失传了。”

    “我原本想着,既是失传了,兴许是印出来的书不够好,便不试了。” 她的眼睛越说越亮,为了防止划伤纸页,只虚空地比划几下,“但是二郎你看这佛经,虽非字大如钱,但也很是清楚,没有那种书版涨裂之痕,想来是能反复用的。”

    陆氏书坊印书和京城里的其它书坊一样,都是选了好木板雕出阳文,刷上墨水以纸页覆盖而得。可再好的木板,哪怕是初次使用,有时也难保会存在一些细小的痕迹。

    “只要浇铸得够严实,铁啊铜啊不会有什么涨板……更别说什么先天的裂痕了,”黎蔓格外兴致勃勃,看上去已经在不住地盘算,“我幼时曾被家中领着去看铸剑师铸剑,现在想来,多加尝试未必不能举一反三,不妨请铁匠到书坊里试试。”

    “铁匠和书坊里的刻工们平日干的活儿相去甚远,木料和铁器、铜器大相径庭……可能得磨合许久,而且这次我连个物件儿的参照都没有……”黎蔓思索起这个主意可能会面临的种种困难,抿了下唇,“嘶——太硬的铜器也不方便雕字……”

    “但我还是想试试,”她合上那册自己一个字都不认识的《华严经》,眼底是面对未知的忐忑和跃跃欲试,“但愿能成。”

    “那便试试,”陆闻砚是一派赞成的态度,觉着她越发像一只正试探着自己能不能采到饱满浆果的雀鸟,因为裹得厚,倒有几分憨态可掬的味道。思及此他失笑片刻,心想对方与“愚笨”可沾不上半点关系,“蔓蔓去做,自是能成的。”

    黎蔓被对方这全然信任的态度惊了,却又觉得这话听着确实格外舒心——怪不得人都说喜欢听“谗言”呢,“我尽力吧,长公主这回礼实在是巧,”她想了想道,“若是能成,你和长公主都有一份功劳。”

    黎掌柜所上心的生意做得如火如荼,杜露白送这册高丽古书明显是投其所好,却恰巧成了黎蔓决意尝试的重要动力。不过她也明白,对方如此用心的礼物,是因为看在陆闻砚当初劝她与汪栋和离,近来又使得汪家日子格外难熬。

    想到这儿她又忍不住叹一口气,崇宁公主当年出嫁,十里红妆、好不气派,与汪栋成亲后也曾夫妻恩爱、琴瑟和鸣。她想到自己了解的种种,只觉得杜露白的经历,便是应了一句“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说到这个,”陆闻砚忽然想起什么,道,“过了冬便到开春,明年是陛下四十岁寿诞,今儿个我下朝的时候,还听见几位同僚在商议备什么寿礼。”

    帝王的逢十大寿,自然万万不可怠慢,里里外外不知有多少人早早地惦记起来。

    而黎蔓却是想到别的:近来忙的事情太多,倒叫她差点忘了,陆闻砚的生日……不正好在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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