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细

    “你这几天真的好忙,”眼见着陆闻砚坐在轮椅上都给人以“风尘仆仆”之感,黎蔓不由得揶揄一声,“昨日吃饭的时候三弟还说近来总是见不到你人。”

    “闻墨说的?阿晟说他这几日找了我几回,只是恰巧我都不得空。可是他课业进益了?”陆闻砚解了披风递给来福,伸手虚虚地在铜炉外侧探了下,觉得足够暖和,“停了你点的那香,这屋子里的苦味似乎也少了些。”

    轮椅缓缓推近桌子,他仔细打量一番黎蔓的脸色,不由得蹙起眉,“昨儿个还是没睡好?”

    秋月正站在旁边布菜,闻言插话道:“郡主昨晚直到快三更天才睡着,好不容易歇下了,夜里又咳嗽起来,约莫隔了两刻钟才好了些。”

    陆闻砚眉头皱得越发紧,“是屋里太冷?”说话的人伸手去试脉搏,他最近实在忙,连带着学医的事情也被搁置,只依稀辨认出脉象和康健相去甚远,“越姑娘和府上郎中都说你得歇息得足够才行,让他们再给你配副安神汤的方子?”

    “本来就从早到晚都在喝药,眼下停了香再喝安神汤,整个屋子怕是都要被各种药材腌入味儿。”黎蔓摇摇头,她精神确实不算太好,纵使笑起来看上去也有些恹恹的,“倒是你,怎么一听到三弟找你就觉得人家要和你夸耀自己的课业?”

    再想想一心想要打听自己兄长会喜欢什么生辰礼的陆闻墨,陆闻砚的话听上去真是有些“铁石心肠”、“冷漠无情”了。

    陆闻砚打定过会儿要去询问黎蔓情况的主意,但也不忘解释自己的“偏见”从何而来,“我刚入朝为官时,闻墨虽未开蒙,但母亲也挑了些书给他看。他每背完一本,总要到我跟前背一遍的。”

    小孩子对于被称为少年天才的兄长很是钦佩,但也有隐隐的不服气,是以格外想获得兄长的认可——二哥你看,我也不比你差的。陆闻砚对此不怎么介意,一来是自家弟弟,二来陆闻墨也没恶意,很正常的心性。

    京郊坠马后他沉闷了一段时间,几乎是把自己关在能蔽轩里闭门不出,院子里伺候的仆从们越发谨慎,生怕惹得主子不痛快。陆闻墨那段时间也没怎么在他面前蹿,估计是王氏叮嘱过,怕他触景伤情。

    眼下他重返朝堂,又听得陆闻墨几次三番地想找自己,难免有些“历历在目”, “看来是我弄错了?”陆闻砚笑了一下,“郡主可不要再卖关子了。”

    黎蔓夹了一筷子菜,发觉陆闻砚好像确实没琢磨明白。她昨儿个刚得了个不太成熟的主意,又忽然想到自己上次问院里侍女对方生辰的情景,于是吃吃地笑起来:“看来二郎为了躲清静,对外胡乱说的时候太认真,竟把自己也唬住了。”

    将脱骨去皮的白鳝后蒸熟,色如白雪的鱼肉整齐罗列于青玉盘中,佐以姜醋,滋味足够醇厚;把羊肉切成薄片,和葱蒜、花椒一起煎炸,喷香扑鼻;听闻郡主近来胃口不好,小厨房还给上了一道姜丝梅。

    陆闻砚正想着小厨房今天做的肉瓜齑味道不够冲和,听了这话怔楞片刻,总算反应过来, “我的生辰?”见黎蔓颔首,他后知后觉道,“实在是有些忘了。”

    “真不是胡说的日子太多把自己也说糊涂了?”窗子微微敞开,黎蔓正好瞧见廊檐下守着的丫鬟,是以朝那个方向虚虚地扬了扬筷子,“上次我问双佩的时候才知道咱们陆大人的生辰有这么多门道,连带府上的丫鬟都差点迷糊了。”

    “双佩记错了?”陆闻砚随意地顺着方向扫了一眼,他知道对方在仆从前一贯好说话,“这倒也罢了,她平日在院子里伺候上不上心?蔓蔓还是别太纵着下头的人。”

    他收回目光,抬手撇去茶汤浮沫:“如果我没记错,双佩既不是家生子,也不是咱家签了死契的,就怕仗着你脾气好就懒懒散散。”

    “哎呀,二郎怎的就料定我会被底下人欺负?”黎蔓没料到轮椅上的人担忧起自己会摊上刁奴欺主的情况,但对这份关切还是觉得熨帖,宽慰道,“双佩那丫头平日做事麻利,虽然在院子里伺候的时间不久,但从不懒怠。”

    “吃饭吃饭,”她伸手,替陆闻砚夹了一筷子菜,白皙的皮肤下,青色血管清晰可见,“还说我整日不肯闲下来,你最近都忙成什么样了?三弟想打听打听兄长的喜好都不成。”

    “过了这阵子兴许会好些,”说到这儿他又想起什么,沉默片刻后说,“也不一定,算算年份,今年各地要员需要进京述职……”

    三年一次的地方官朝觐天子,也是他们接受吏部考核的重要环节。而本就有监察百官之职责的御史台随着新任御史大夫的启用,明里暗里多少会交涉一些,是以等到他们进京,陆闻砚怕是更清闲不下来了。

    “进京述职?”黎蔓的手顿住,垂下眼默然许久,好半天才重新望向陆闻砚,“地方武官也要进京的话……”她咳嗽两声,抿了抿唇,握着竹筷的手因为用力收紧而泛出白色的关节,压了压脾气问,“交州总兵……自然也得进京,对吧?”

    长期驻扎于西南的交州总兵关永任,在燕北之战的那一年担任东阳军营的统领,也是经历过种种酷刑后的陆良白所透露的姓名——这位黎家旧友,和陆良白一样从属于左相座下的“北斗七宿”,主司“破军”。

    陆闻砚无声地点了点头。

    “好,好,”黎蔓收回视线,胡乱地点了点头,眼前竟是隐隐有些发黑。她用力地闭了闭眼,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这才觉得好些, “……我知道了。”

    纵使仍旧不明白她为何会对当年的事如此笃定,但陆闻砚知道自己此时开口问不出结果。轮椅上的人并未急着开口,而是等她稳了气息才低声允诺:“届时我会安排蔓蔓与他见上一面。”

    “嗯,多谢二郎,”黎蔓咬了咬筷子,自顾自地开了口,“那我这些日子需得好生歇息,过两日还要去宫中参加九公主的及笄礼……”

    九公主是徐皇后和永和帝的第二个女儿,陆闻砚在脑海里对了一圈人名,自己和黎蔓成亲时对方应该是满了十四不到半年,算算日子的确是到了年岁。

    “既是要去宫中赴宴,那蔓蔓可得把精神养足些,”陆闻砚招招手,示意来福给屋里新添些炭火。他有意让气氛松快些,半真半假地打趣,“不过只记挂着九公主可不行。闻墨都想着找我再三打听,怎的蔓蔓全无动静?”

    “陆大人这么着急作甚?我可还没定下来,”黎蔓敛了心中郁气,斜了眼陆闻砚,“这事急不得,而且若是叫你知道了,那可就少了大半意思。”她自知说的是实话——而且自己的主意能不能成还得等去了九公主的及笄礼才能知道呢。

    “好吧,那我只能静候佳音了。”陆闻砚装模作样地略略拱手,端的是风度翩翩,逗得黎蔓直乐。他问过来福现在的时辰,旋即对黎蔓颔首,“我过会儿还要去趟官府,今日回来得稍晚些,不必等我用饭。但若是有什么缺的,只管叫人来找。”

    两位主子恰好用完饭菜,丫鬟们上前把碗筷撤下。黎蔓偏头咳嗽几声,随即摆摆手道:“我今天就在屋子里待着,能有什么缺的,陆大人且安心去办自己的差事罢。”

    ……

    好不容易将御史台里大大小小官员的生平经历都梳理了个遍,陆闻砚瞥了眼窗外即将被山林吞掉的太阳,忽而改了主意。他吩咐来福:“套车回府。”

    明白自家少爷难得动了些懒怠政务的心思,来福一边帮主子披上大氅一边大着胆子打趣:“大人是舍不得郡主一个人用饭罢?”

    陆闻砚瞥了眼小厮一眼,语调懒洋洋的,“就你生得机灵?”他估摸了下时辰,“回去再让小厨房多备饭菜应该也来得及,走罢。”

    提着酥糖的人到了黎蔓屋前,还没叩门却迎面撞上人出来。丫鬟有些吃惊,旋即低头福了福身子,轻声细语、毕恭毕敬道:“见过少爷。”

    陆闻砚下意识地护了护手中的油纸包,抬眼往还没来得及完全关上的屋子打量一眼,下意识地压低声音:“郡主正睡着?”

    双佩照旧低着头,两只手交握着放在小腹前:“回少爷,郡主一刻钟前觉着有些困倦,打算小憩一会儿,就歇下了。”她稍稍抬眼,陆闻砚近来喜提升迁,出行阵仗也比之前大,身后不仅有两个小厮,还带了两个家丁。

    丝丝缕缕的香味自屋里逸散开来,极其淡又极其轻,又好似夹杂一点点微凉的苦意。这味道刚踏出门槛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转瞬即逝,让人只觉如梦似幻,眨眼间鼻腔里就只剩下汤药浓烈的苦味。

    黎蔓近来能睡个安稳觉有多么困难大伙儿都知道,是以陆闻砚头一反应是欣慰。他示意来福将那门关了,随口问道,“屋里没人伺候?”想到苏叶回京过后一直在养伤,轮椅上的人补充半句,“秋月呢?”

    “秋月姐姐奉郡主的命令去书坊了,郡主具体交代了什么奴婢不太清楚。”双佩回答得很流利,相扣的十指微微蜷缩。

    “原是如此,”陆闻砚略略颔首,递给来福一个眼神,随即对双佩摆摆手道,“你去跟小厨房说,叫他们晚点做饭,等郡主睡醒再说。”说罢自己也像是要离开。

    侍女低头应了,迈步离开。正当她要走到院门口时,轮椅上的人却是忽然改了主意。让来福把她叫了回来。

    “罢了,叫来福去讲,郡主这边总归得有人伺候,”陆闻砚姿态从容, “我进去看看郡主,你和阿晟他们几个就在这廊檐下候着。”

    “是。”

    双佩心里隐隐觉着不安,面上强自镇定,和阿晟及几个家丁在廊檐下等着。

    来福前脚踏出门槛,确定院子里的人看不见后,后脚就迈步跑了起来。

    就在刚刚,少爷吩咐他说:“去请越姑娘来,再叫人把院子围了,不允许任何人出去……速度越快越好!”

    屋子的门被再次关上,丝丝缕缕的幽香在浓重的汤药味中实在是不显眼极了。就像屋外那名唤“双佩”的侍女,有着丢到街上便会泯然众人的长相,那平平无奇的经历。

    可就是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侍女,记不住东家主子的生辰,却记得住见缝插针地点燃被陆闻砚说了几次需要被停掉的香料。

    怪不得蔓蔓的病总是不见好。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跃进屋里,薄薄的烟雾和明灭的光影遮掩着晦暗难明的神情。他心中杀意滔天,声音却低得像是怕惊扰了屋里人的美梦。

    “没事的,”他执起她的手,别过脸在那上面落下一个轻柔的吻,“有我在……没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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