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屈子被谗见疏，感怀国事，曾作《招魂》，在这一诗篇中以天帝和巫阳的相互交涉，希望可以为入秦不返的楚怀王招魂复魄、又得新生。是以自此往后，信者认为招魂复魄能让原主重生或附体，不信者置之一笑而已。

    可眼下这道士提及这四字，似是明晃晃地指向黎蔓重活一世。后者心中大骇，神色当即凝重不少，暗暗地掐了下手心让自己镇定几分。她不知道对方是不是误打误撞，下意识地庆幸这周遭人不太多，应是没有旁人听见什么。

    女子抿了下唇，挥手示意侍女递完姜汤退开半步。大庭广众下，陆府家丁也在旁边，虽只能隐约听见一点，但不至于引起什么风言风语。黎蔓警惕地装傻充愣：“道长用完姜汤，且回观中歇息吧。近来天冷，待在外头总归是不好受的。”

    那道士将姜汤一口闷完，洒脱之态后又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块布巾擦了擦嘴。叫站在旁边的秋月看得有些发愣，在心里嘀咕说现在的道士都走这种路子？一会儿仙风道骨一会儿颇接地气的。

    前前后后接连出过几回事，秋月现在对出现在自家主子旁边的人都很忌惮，来来回回地像是要用眼神把眼前的道士看个透彻——这人是不是骗子？他是单纯想讨碗水喝，还是想干些啥坏事儿？

    那道士对黎蔓言辞里的疏离和防范浑不在意，他一手拿着把光秃秃的拂尘，抬起另一只手腕像是凭空掐诀演算了些什么：“郡主今年顺又不顺，禄勋星在南，但吊客和天哭这两颗凶星北上冲月，不免有小人困扰……”

    正当黎蔓定了定心神，判定对方刚才的“招魂复魄”兴许是胡言乱语之时，对方面容平和，嘴上却再度语出惊人。

    这道士一点也不像世外高人，除开服侍和凡夫俗子别无二致，“我上次受陆老爷之托，算出红鸾异动，只知陆大人好事将近。而今看来，原来也是一道变数，”他甩了下拂尘，显出几分神神叨叨的味道，看上去实在不可信，“昔日桃李未至花信就早早败落，实在可惜；而今郡主既得乐安，仍需注意人的口腹之欲。”

    秋月也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将那盛过姜汤的瓷碗递到自己手中的，只觉眼前一花，那瓷碗就大刺刺地到了自己的手里——竟有这般身法？！侍女大惊失色，下意识地就要上前挡在自家主子身前。

    黎蔓脸色煞白，手腕微颤，递给秋月一个有些慌乱的眼神，“无妨，不妨事，”她示意侍女不必走近，声音有些抖，整个人如遭雷击，见那道士转身欲走，下意识地竟是伸手要去抓那道袍，高声道：“您……您……”

    近在咫尺的道袍却又恰恰远了几寸，正是够不着的距离。黎蔓自知失态，忙将手迅速收了回来，她眼底隐隐泛出些许红色，咳嗽两下，不自觉地咽了咽唾沫，越发觉得口干舌燥，恐惧、茫然、慌乱在心间鼓噪轰鸣。

    “您……您……我父兄他们……”双手于身前紧紧交握，指甲在无意识间嵌进血肉，疼痛在此刻落到最后。黎蔓也说不出自己到底想问些什么，脑子嗡嗡作响，急切到像是一根已经快要绷如满月的弦，“我爹娘，我兄长他们……”

    桃李未至花信而败，确实能与黎蔓前世身陨的年岁对上；今得乐安，说的也恰是黎蔓这一世得封郡主。

    所以，所以如果……

    如果您知道我是重活一世之人，如果您对世事人情洞察至此，如果您确有通天晓地之能……

    那么您是否知道我的亲人……我的亲人，他们现今如何呢？

    能不能求您告诉我，他们是否也会重活一世？还是已经转世到下一世的人家？他们如今身在何处，是否平安喜乐呢？

    我的爹娘仍在一处吗？他们是否举案齐眉、琴瑟和鸣？我的两位兄长仍在练武吗？那杆横扫千军的长枪，那只忠心护主的苍鹰，是否也在呢？还有我的嫂嫂，我的叔叔叔母，还有燕北军营的将士们，还有……

    还是说他们已经知晓自己的身陨另有隐情，在九泉之下觉着心中愤慨，到如今也未能安息呢？

    想问的事情太多，想说的话语也太多，纷乱繁复的思绪在脑中拥挤到一处，黎蔓脸上满是恳切与无措，胸中气血翻涌到隐隐发痛。她强行站稳了些，声音很低，似是喃喃：“您……”

    道士摇摇头，手执拂尘，忽而弯腰一礼。

    “昔日斗米，今日姜汤。您的恩情，贫道便算是还了。”

    铮——

    似是有钟磬之音在远处悠然响起，冥冥之中黎蔓明白了对方那“天机不可再言”的意味：一分恩情便是一分回报。她更觉五味杂陈，晃神间不知自己是否出言谢过，再清醒时发觉自己站在书坊前，正被秋月一脸紧张地搀扶着。

    身前是无知无觉、来来往往的车水马龙，周遭人声鼎沸，哪里有那道士的身影？但被秋月随手丢在地上的那只瓷碗，又那般鲜明地昭示着存在。

    “无妨，无妨。”黎蔓喃喃自语，她站直了身子，低头咳嗽一阵。书坊里忽然小跑出来个伙计，说严小将军的夫人昨儿个派人来说是要买些开蒙之物，还说想问问郡主是否有比较推荐的。

    “梁姐姐的两个孩子才多大……”何况武将家的孩子入学堂比文官家的往往要晚些。知道对方这是有意想照顾自己生意，黎蔓缓了缓心绪，“我记着铺子里有几册蝴蝶装的‘三百千’，再把《新编对相四言》《开蒙要训》一并带上送过去罢。”

    那伙计得了吩咐，一溜烟儿地跑去装书册了。见书坊里再无其它事情，黎蔓揉了揉发胀发疼的额角，正欲叫秋月套车回府，忽而听见有人喊。

    “郡主！”来福下意识地踮了踮脚，一手掌着轮椅，一手高举后用力地挥舞着。

    轮椅上的青年外头罩着一件黑狐裘，领口处以蜀绣缀之白边，其下是缂了流云暗纹的银白锦袍，腰封上用金线掐出零散竹叶。他今日并未束冠，连发带都是纯白，折扇轻摇，举手投足间极尽风流华贵。

    待走近些，陆闻砚笑着问：“陆某今日出门太急，竟是忘了套车，不知郡主是否愿意行个方便……捎我一程？”

    某人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已经炉火纯青，来福望天望地就是不去看自己身后的陆家马车，并且已经在心中默默明白了自己等会儿要办的差事：把少爷和郡主送到同个马车里，回府后把少爷刚刚在明月居下的那本残谱收进书房。

    “自是可以的，”黎蔓点点头，瞧见来福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难免失笑半晌，意有所指地揶揄道，“二郎下次可不能忘，叫旁人听来，还以为是在说来福办事不力呢。”

    “那我记下了，”上了马车，陆闻砚脸不红心不跳地稍稍颔首，随口问道，“郡主今日出来，可曾见过什么好玩的？”

    他问起这个，黎蔓头一个想到的，便是那个点破自己重生的道士。女子猛地一惊——对方今日沐休，那是什么时候到街上来的？最重要的是，他看见自己和那道士的交谈了吗？如果看见了，又看见了多少？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当时可谓方寸大乱，只怕是个人都能看出不对劲，若陆闻砚问起，自己该怎么含糊过去呢？

    黎蔓正胡思乱想之际，轮椅上的人又补了半句：“皇后疼惜九公主，设的宴席想来会有不少美食佳肴，蔓蔓可有喜欢的？若是府上的小厨房不会，我想办法去问问‘赵公子’府中的厨子。”

    太子府上的厨子，总该是会做皇家膳食的吧。

    可惜黎蔓赴宴时满心满眼都是该如何向皇后言明自己的请求，或是盘算给陆闻砚的这份生辰礼有几分可行性。她身子本就没有大好，胃口也有些差，根本没注意今天的宴席上了什么菜，只得胡乱报了几个以前吃过的。

    她想了想，试探性地问道：“今日既是沐休，二郎怎么不在府中歇息？昨日回来时不还抱怨近来公务太多，恨不得跟陛下上奏请辞。”

    “我在府里坐着觉得无聊，兴许注定是个劳碌命。索性去官府待了会儿，”陆闻砚好整以暇地收拢扇子，语气自然，“从官府里出来，想着到书坊这儿来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求到捎我一程的。来福眼尖瞥见了你和秋月，便替我叫住了。”

    这意思……来福叫住自己的时候他俩恰巧到了马行街？那陆闻砚应该没看见那个道士。黎蔓觑着对方的神情，似是没有作假，于是抿了下唇道：“的确赶巧，若非伙计说梁姐姐要我替她选些开蒙之物，不然……你可能就蹭不上马车了。”

    我在撒谎，黎蔓对自己无声地说。

    她飞快地瞥了对方一下，随即垂了垂眼睛，下意识地将手掌再次蜷缩，以求遮掩住指甲刚刚在掌心里造成的伤痕。

    如果有朝一日，陆闻砚知道了这些呢？

    知道了这个撒谎时面不改色，对他有着三番五次的欺瞒，能冷眼对陆良白施加叫令人不寒而栗的酷刑的黎蔓。甚至知道她身上最大的秘密：招魂复魄，重活一世。

    他会被吓到吗？还是不可置信？

    而陆闻砚面上笑意盈盈，“是么？连周岁都没满，可见不一定是给两个孩子用的。郡主有所不知，”他沉吟半晌，似是觉得自己这样说出来实在有损金吾卫统领的形象，是以压了压声音，“有时严大哥惹他妻子生气，便会被勒令抄书。”

    “啊？”见对方好像确实对道士之事无知无觉，黎蔓放下大半担忧，转变为真切的疑惑，委婉道，“我挑的‘三百千'此类，拿给严大哥抄也……”

    这消息要是真的，传出去怕是能让严智文被笑话上三天三夜。

    “我难道拿这种事诓你？”陆闻砚的语气染上一些惊奇，旋即解释，“这是真的，因为梁嫂嫂有时会觉得，严大哥犯起倔宛若三岁小儿，以前就叫他抄过《三字经》。眼下买新的，兴许是觉得府中原有的那些太久了罢。”

    想想以“欢喜冤家”而出名的两人，好像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黎蔓忍俊不禁，抬起袖子掩面而笑。

    “不过说起严大哥，倒还有一件事，”陆闻砚停顿片刻，有些迟疑地说，“之前你不是让我去找那个原来负责给金吾卫送饭的厨子？我命人去查，眼下他是在华河郡主那儿当差。”

    华河郡主，端王之女，已和左相幼子定下亲事。

    黎蔓怔愣片刻，“此话当真？”她微微蹙起眉，有理有据地怀疑起来，“可他是因为手脚不干净被严大哥赶出去的……”

    不管“手脚不干净”是真是假，总之那个厨子是被安了这么个名头打发了的。华河郡主还未出嫁，自是住在端王府中。

    端王府上招厨子……这么不注意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