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心

    除开带有打趣的揶揄或是怒气上头的争执,她头一次以这般微妙的口吻“责怪”自己的丈夫。黎蔓垂了垂眼睛,低声道:“……我还想方设法地去寻皇后娘娘求了恩典……偏生你急。”

    轮椅上的人怔愣片刻,忽然想起永和帝在听完自己的请求后露出的古怪神情,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陆闻砚从不信什么鬼神之说,眼下倒是明白为何有些人喜欢赌咒发誓,因为此刻他也生出几分相似的心思——做出这个决定真的是临时起意,只是那日发觉年关将近,这阖家团圆的日子未必不会叫黎蔓生出思乡念亲之意。

    皇陵之地岂容擅闯,纵使得了应允也该早来为妙,毕竟恩典这种事格外忌惮夜长梦多。今儿个日头好,正是不错的时候。于是陆闻砚下朝回府换了衣服,又着人套好马车,便让来福到黎蔓院子里去传话。

    不曾想眼下在黎蔓看来,这份“心有灵犀一点通”却是兴许有些“不合时宜”了。陆闻砚望向刻有名字的石碑,心想,怪不得她昨日说自己备的生辰礼有些特殊,还开玩笑般地揶揄,说他定然猜不中,到时候可不准恼。

    陆闻砚抿了抿唇,道:“我确实猜不中,但哪里会恼?”

    “你是不知道给你想一个生辰礼有多难,”黎蔓似是对自己早早筹谋的“计划”被突然打破格外不满,目不转睛地盯着离自己约莫半丈远的墓碑,眼底泛起红色,泪水要落不落,“……我好不容易才想到的。”

    她微蹙着眉,罕见地显出几分委屈。陆闻砚心头一紧,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扯了下,刹那间竟是未能压住翻涌的心绪,无意识地跟着皱起眉甚至沉了脸。

    陆闻砚双手把着轮椅让自己后退些,“是我的过错,”他的声音格外温和,显得熨帖,只心中百转千回, “但镇国公和其夫人英灵在上,定是想你的……蔓蔓不如……先和他们说说话?”

    他落后了些,因此黎蔓看不见说话人面沉如水的神情——若是来福在场,应该不会意外。机灵的小厮早就发现了:自家少爷在觉着郡主心情不悦的时候,他自己多半也不会痛快。

    怎会如此?

    是自己这次思虑得不够周全,本想着带她出来散散心,反倒戳中伤心处……

    是了,上次也是我棋差一着,被人摆了一道,才叫她在碣州陷入那般危险的境地……未曾想今日又犯,实在不该。

    陆闻砚眼底翻涌,默默地把朝野上的官员点了个大半,琢磨起回去先斗倒哪个能让人开心些,或是让蹲守陆文荣的人早些动作将人带来?

    黎蔓不知道这人心里又冒出了什么骇人的念头,“你往后躲什么?”说话的人虽未回头但言辞自然,她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半是无奈半是羞赧,“本来就是……想带你过来看看他们的。”

    无奈于自己好不容易想出的生辰礼因为某人的好意被提前拿出,实在让人有些哭笑不得;羞赧于自己此刻站在碑前,仿佛感受到了父母的注视。她小声嘀咕:“当初带你去舅舅家都没有这么不好意思……”

    彼时因貌合神离而缺失的心境,在此刻后知后觉地弥漫开来。

    黎蔓别过脸朝陆闻砚投去一眼,觉得自己脸上有些发热,咬了下嘴巴说:“二郎惯常是出口成章的,今日既是来见我爹娘,怎的一句话都不说?”

    电光火石间轮椅上的人头一反应是自己听错了,他怔楞片刻,眼底郁色散去大半。及至听到那句“既是来见我爹娘”,陆闻砚面色恢复如常,只沉吟片刻,接着略略颔首:“确实不该。”

    正当黎蔓以为某人回心转意即将上前,所以别回脸去时,却听得陆闻砚倏忽开口。

    “举头三尺有神明,国公及夫人英灵在上,闻砚更不该有所欺瞒。”

    这话一开口,黎蔓便觉得有些奇怪,转身后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有一件她习以为常的事在眼下被猛然颠覆——陆闻砚竟然站起来了!

    陆闻砚终日坐在轮椅上,眼下身姿挺拔、俊逸如松地站着,黎蔓才发觉他原来比自己高出大半头。

    黎蔓这时候顾不上什么生辰礼被人抢先不抢先了,“你!你这……”她下意识地盯着陆闻砚的腿眨了两下眼睛,又扭头看了看自己父母的墓碑,在即将掐上自己的掌心时看见对方朝自己走来,动作不快但也很是优雅。

    “可是吓着了?”陆闻砚抬起提着食盒的手朝她晃了晃,他垂眼看了下自己的腿,再抬起眸子时只温和一笑,“原是想等彻底好了再告诉你。”

    “你这腿是怎么回事?”黎蔓瞠目结舌,反应过来眼下并非梦境后不由得又惊又喜。她不住地打量着对方的腿, “什么叫等彻底好了?可是有法子治了?”

    说完她又觉得有些废话,对方不正稳稳当当地站着?黎蔓被这个巨大的“事实”砸得有些发懵,满腔好奇使得语速都快了不少:“你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当年替我诊治的太医替我配了副药,服后能使人双腿失去知觉、无法发力,每日服一剂。上一次配的吃完了,还没来得及去配新的。”陆闻砚耐心解释,“完全好不了的消息主要是让汪家和左相放松警惕,太医说筋骨虽确实伤得厉害,但仔细将养后应该还能当个文弱书生。”

    黎蔓很快就听懂了——也是,从山崖上掉下来,即使底下有暗河,受的伤肯定也非同小可,哪里能这么容易恢复如初呢?饶是如此她还是替陆闻砚高兴,想了想道:“书生有三寸不烂之舌,实在不容小觑。”

    说话的人暗暗打定主意:回府后请越姐姐给他看看,越姐姐的母亲来自苗疆,听说有好多稀奇古怪但颇有成效的东西。再者越姐姐是军医,对接骨续筋格外擅长,没准儿有更好的法子呢?

    黎蔓越想越觉着不错,脸上顾盼生辉,忽又反应过来,“你这腿既然没大好,站久了会不会不舒服?”她停顿片刻,“我把轮椅推过来,你坐着罢。”

    “不妨事,”陆闻砚摇摇头,自那三层的食盒里取出吃食放于墓碑前摆好,又取出两支香来,“我先前坐着轮椅到这碑前来,已是失了礼数。他们是你至亲,我将你照顾得不好——更该向国公和国公夫人请罪。”

    他把香点燃了,分出一支给黎蔓。

    “蔓蔓同爹娘说会儿话,我在旁边赔礼告罪,如何?”

    冬风不暖,然天高云淡,碧空万里。

    两人伏拜下去。

    陆闻砚本就不信神鬼之说,这些年来身陷囹吾,连去陆氏家庙祭拜都浑不在意——若真能保佑后辈,那为何我会陷入这般困境?若不能保佑后辈,那在先祖灵位前说多说少又有什么区别呢?

    但今日祭拜的是她的父母,终归是不一样的。

    陆闻砚阖眼,垂首潜心默念几句。

    他跪着,觉得黎蔓应是有许多话想和国公及其夫人说的。事实好似确乎是这样的,因为女子良久都未起身,细看还能发觉她的肩颈正微微发颤。

    其实黎蔓并没在心里说太多的话。虽然以爹娘的性子,他们不会介意自己还没能替他们报仇。可她想到自己前世直到身死都很是浑噩,自觉羞惭。又觉得不用为自己求什么,只盼着他们和兄长能远离苦厄……如果可以,还望入梦来见。

    然后……然后说什么呢?

    黎蔓抿了抿唇,本着自己原先打定带陆闻砚来的主意,带着一些吞吞吐吐的羞涩,在心底无声开口,说了些话。

    陆闻砚安静陪着,直到黎蔓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直起身来。她眼底的红色消退大半,显出几分恬静的意味。

    他的腿到底没有好全,跪拜之姿也不利于气血通畅,加上依旧需要掩人耳目。是以走了一段路,陆闻砚又坐回轮椅。

    “蔓蔓同国公和夫人说了什么?”陆闻砚将食盒拎回手里,温声道,“不知有没有替我说些好话?”

    “才没有,”黎蔓瞥他一眼, “我同他们说你老是欺负我,叫他们到你梦里去揍你。”尤嫌不足,她补充半句,“我父亲最擅长枪,我母亲的刀法在军中的名头也是响当当的,你要小心。”

    “嗯?那我只能束手就擒了,”陆闻砚挑了一下眉,随后举一反三道,“想必两位黎小将军会与国公和夫人一道来,陆某只得先提前备些伤药了。”

    “二郎真是……”黎蔓被他故作诙谐的话语逗乐,一手搭上他的肩,站在原地笑了许久,身子都轻轻地发起抖来。跟着荡开的裙摆刺绣在阳光下漾出灿灿金色,她像是在寒冬里唯一开着的那株腊梅,清丽、亮眼。

    “唔,”她掩唇而笑,“那二郎现在就想想该怎么先发制人,好逃过这一遭毒打?”

    “哪里逃得了,”陆闻砚看上去泰然自若,他笑道,“他们待蔓蔓如珠似宝,而今却被我便宜了去,合该怎么揍都觉得不解气的。”

    黎蔓怔了片刻,脸上发热:“……我是说不过二郎你。”

    回府用过饭,黎蔓忙着去书房看伙计新送来的账本,陆闻砚拿了本残谱,斜倚在榻边自顾自地看。停了毒香丸,黎蔓气色好上大半,夜里不再失眠。某人借口自己的第二个枕头也丢了,仆从都知道两位主子又住在了一处。

    残谱又翻过一页,她回到屋中,走近时衣摆蹁跹,语气幽幽的:“我备下的生辰礼被人抢了先,二郎说说,该怎么办才好?”

    陆闻砚失笑片刻,抬眼却看见她略微有些复杂的眼神:“蔓蔓想同我说的,怕不是这个吧?”

    黎蔓本是直直地与他对视,却忽而垂下了眼:“……书坊里的伙计跟我说,看见你那日去了明月居。”

    当时陆闻砚却说,他是从陆家直接去了官府,随后才在街上恰巧撞见了要套车离开的黎蔓。

    而明月居楼上的那个厢房,恰恰是能将书坊门口的情景尽收眼底的。

    黎蔓抬起眼,低低地说:“为什么……当时不问我?”

    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不问我瞒着你道士的事情?当时稍稍打量都能发觉我的不对,何况是你?

    若是你不觉得有什么,便不会对我撒谎。

    那为什么你当时不问我呢?

    是因为……我对你隐瞒了太多事吗?

    “如此看来,我就不用故作大度了,”陆闻砚搁下残谱,素白的手指抚上她的唇面,或轻或重地按揉着,“我确实说不出‘无妨’。”

    “所以我想问问——”

    陆闻砚眼底晦暗难明,欲壑难填。

    “所以——”他吻住她,声音暗哑,含混不清地问:“蔓蔓……可否多怜我一番?”

    烛火摇晃,纱帘里影影绰绰,似谁醉意朦胧?

    直至半夜,床帐里的动静才渐渐平息下来。

    修长的手指穿插于指缝中,十指相扣时最是心心相印。陆闻砚低头吻了吻女子的脖颈,旋即抬起头,垂眼专心致志地看着几近昏睡的人。

    黎蔓含糊地低吟一声,指节绵软到难以抬起,却下意识地往他怀里缩了缩——似是害怕着谁,又似是全然信赖着谁。

    锦被遮住大好春光,他轻轻地笑了一声,将眸光涣散的姝丽美人牢牢桎梏在自己怀里,慢条斯理地与她额头相抵,再度吻在她的颊边。

    他确实知道,他也不去问她。

    两情相悦,仍需攻心为上。

    他的蔓蔓向来心软。

    陆闻砚向来自负,也一直颇有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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