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朝

    永和帝头戴冕旒,垂眼看着下首那个礼部侍郎,听对方说接到雍州驿站传来的消息——作为使臣的大宛三王子塔干力带着一行人三日前已经到了宁州,约莫半个月后即可抵达京城。

    哦,是有这么一回事。永和帝心想,说是来祝寿,但朕的生辰得等到明年……眼下月底就到,这大宛王子听上去更有点像是要来打秋风。天子转念一想,不过他们大宛主要也是靠着在草原上畜养牛羊,寒冬里有点难熬也正常。

    而且不管怎么说,至少出使的名头好听,也便罢了。

    大宛那边的王位继承有些特殊,他们全民尚武,王位继承人的选择也与此息息相关——王子间进行大比后由大宛王选出“大宛最勇猛之士”。而如今大宛王膝下的大王子塔干勇和三王子塔干力各有母家支持,很难说鹿死谁手。

    比起未曾谋面的大王子塔干勇,永和帝更倾向于三王子塔干力——别的不说,至少见过。

    所以尽管底下汇报完的礼部右侍郎可谓是礼部现在的“大当家”,也不够看——上一任礼部尚书已经告老还乡,另一位左侍郎和离后被调去了工部。

    可惜永和帝暂时没想好接任礼部尚书之位的人选,但两国来往是大事,太怠慢了不成,至少场面话得说得漂亮。天子如是想着,慢慢地打量了一圈。

    陆家小子倒是舌灿莲花,奈何叫御史大夫去干礼部的活实在不伦不类。永和帝再抬眼,恰巧看见了身着朝服的杜允昭。

    于是接待大宛使臣的人选就这么定了下来。在旁边伺候的周公公察言观色,清了清嗓子:“有本启奏,无事退朝——”

    按理说这话大多只是走个过场,是以下首站着的杜允昭已经开始琢磨回府路上要不要买些零嘴儿,却有人倏然踏出行列,伏拜出声。

    “臣有本启奏!”

    刚才不早点说,都要下朝了还跳出来?杜允昭不得不打消了能立马转头启程回府的念头。他站得靠前,也不好别过脸去瞧说话的人是谁,只百无聊赖地心想:有什么事这么要紧,为何不能明天说。

    可一听到对方说他要弹劾陆闻砚以权谋私、恫吓地方官员,杜允昭当即就来了精神。他实在忍不住好奇,别过脸去看了那官员一眼——好像是个御史台的御史?这算不算是自家人打自家人?

    大虞太子瞥了眼即将被攻讦的某人,后者照旧温润如玉、气定神闲。但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杜允昭迟疑地想,孤怎么觉得他好像心情很不错?

    陆闻砚近来是天子跟前的红人,眼下忽遭弹劾,还是被他手底下的人——想到这儿,文武百官尽皆侧目。龙椅上的永和帝也生出些兴趣,眯了下眼睛。

    另一位当事人看上去没恼,甚至默不作声。那出来上奏的御史咽了口唾沫,掌心出汗,下意识地扶了扶官帽:“前些日子陆闻砚前往远州查案时玩忽职守,明明差事在身还出游碣州。不仅如此,他还利用钦差之头衔,以权谋私,恫吓当地官府,迫使碣州衙门上下出动替他驱逐山中生灵,实在荒谬!”

    这御史官衔不算太高,跪得远又不敢抬头直面龙颜,因此没看见永和帝脸上一闪而过的失语。本来兴致勃勃的打算看热闹的杜允昭也瞬间泄了劲儿——就这事儿啊?他陆闻砚上奏请罪的折子自己先前都瞧过了。

    天子失了兴趣,他本想着随意翻篇儿——就像他当初看了某人递上来的折子一样,然后下朝歇息。但他忽然改了心思,身子前倾少许,声音听不出喜怒:“哦——竟有这事?陆闻砚,你说说。”

    陆闻砚双腿有疾行动不便,为此永和帝赏了恩典:允他坐着轮椅上朝,也不必来来回回地行跪拜之礼。是以他稍稍出列,手执笏板弯腰垂首,言谈恭敬:“是臣的过错。”

    以权谋私、恫吓官员不是小罪名,出来弹劾的御史没想到对方这么爽快地就接受了罪名。他想起汪大人对自己的嘱托,镇定几分后厉声开口,“你既身为御史大夫,竟干出此等监守自盗之事……”说话人正欲接着说话,却被打断。

    “崔御史说得不错,我不该因为将汪梁等人捉拿归案后觉得尘埃落定,志得意满地想同内子夸耀而去了碣州,”陆闻砚的声音微微拔高,听上去格外真情实感,“更不该因为内子被野狼所伤,便气得花钱去请衙门官兵帮忙驱逐打死。”

    崔御史怔楞片刻,旋即反应过来:陆闻砚分明是在粉饰太平、大事化小!

    他立即抬起头死死地盯住那轮椅:“陆大人果然工于狡辩,以权谋私都能被你说像是人之常情?!入夜了叫出齐谷县衙门上下只为驱逐野狼,有这般心力,合该为陛下分忧才是!”

    “崔兄所言甚是,”仗着年纪不大,陆闻砚理直气壮地换了称呼,听上去倒是对这些指摘分外认同,“但闻砚万万不敢以权压人、恫吓官员,当初也是自掏腰包去请的衙门官兵和当地的猎户。”

    “前些日子臣还托人给齐谷县的衙门送了匾额,”他停顿的间隙很短,不给人插话的机会, “内子也同崔兄一样,狠狠训斥了臣一顿:说臣虽是本着为君分忧之意,却实在不该在经办远州一案后以为自己大有进益而生夸耀、自满之心。”

    “毕竟臣与诸位同僚能有今日——全有赖于陛下神武贤明,尤胜尧舜,叫天下归心。” 轮椅上的人将头更低几寸,显得更诚心,“就算崔兄不说,陆某经由内子点拨,这些日子也实在寝食难安。是以臣自请负荆,求陛下责罚!”

    真是好赖话都被说尽了,就连再不善言辞的官员,也知道永和帝在听了“神武贤明”那一句后,心情估摸着不会太差。

    而心思活络的人更是清楚,陆闻砚话里话外都是自己当初是花钱请人——虽说找人让当地衙门出动大半是有些逾矩,但也在当地过了明路。

    主要驱逐、打死野狼这件事儿吧,跟前头汪梁的案子比起来,实在算不上什么。戏谑地说,眼下对方满口“内子”,倒更像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只不过出身商贾人家的陆闻砚是掏钱而已。

    而且说一千道一万,这事儿还得看陛下怎么想。

    不曾想那崔御史似是被气急了,豁然抬头对着陆闻砚道:“陆大人又不是去远州上任,为何要带家眷?”

    “崔大人怕是听错了消息,”陆闻砚抬眼扫视一番周遭,温和地解释,“陆某是到远州去奉旨办案;郡主为着家中书铺采买,去的是以造纸闻名天下的碣州。因着齐谷县和渠县邻近,这才想着去碣州接内子一起回京。”

    “你好好的不专顾着办案,满口都是家长里短……”

    胡搅蛮缠个没完了,严智文不耐烦地插嘴:“陆大人家宅和睦不是好事?非要人人都像你哥一样喝花酒夜不归宿?不爱重发妻,这才是将良心喂狗吃了!”

    严小将军和其妻感情甚笃,对这种糟践发妻的人向来嗤之以鼻——喝花酒的崔敬,就那个上任京兆尹,被明升暗降后整日流连烟花柳巷,气得他发妻前日到街上追着骂他。京中消息传得快,大伙儿都听说了。

    这话骂得直白,崔御史也知道自己兄长的烂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正要说话,杜允昭似是骤然兴起:“说起来,好像那乐安郡主在书坊里开了个求是堂?孤听说很是有趣。”

    说话者身份特殊,崔御史纵使再大胆也不敢失心疯,气得有些郁卒。站在前头的左相冯廷眯了下眼睛没说话,老神在在的端王正要开口,却是有道苍老的声音忽然响起——

    “……陆大人确有不对之处,但崔御史也未免有些咄咄逼人了,”右相窦让须发皆白,淡声劝道,“此事何至于拿来扰陛下清净?”

    这话有些各打五十大板,陆闻砚没想到七八天都不见得说声政见的窦让会突然开口,下意识地思索起来。

    顶上看戏的永和帝却是累了,摆摆手随口吩咐几句,叫陆闻砚罚俸半年,此事遂按下不表。

    ……

    黎蔓这觉睡得昏沉,院里的仆从得了叮嘱,自然无人去扰。因此待她迷迷蒙蒙地睁开眼时,纵使眼前纱帐重叠,也能影影绰绰地感受到屋外的耀眼天光。

    她稍稍动弹了下胳膊,绵软微酸的劲儿瞬间弥漫开来,不由得“嘶”了半声。外间守着的苏叶听到动静忙迈步进来:“郡主可是醒了?”

    侍女搀扶着黎蔓起身,见她有些坐不住,眼疾手快地往她腰后垫了个软枕。秋月恰巧蹑手蹑脚地推开屋门,面带笑容地福了福身子,嘴上不忘说吉利话:“郡主和少爷琴瑟和鸣,百年好合!”

    白皙的柔夷搭在干净的里衣上,身上虽酸但还算清爽,黎蔓正琢磨着究竟是什么时候换的——昨日闹得太过,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此刻听了这话,又对上两个侍女有些不好意思的目光,床榻上的人当即脸热起来。

    两边院里的仆从今早忽而被赏了一年的月例,大伙儿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喜事,只个个喜气洋洋、千恩万谢地领下。

    但端了热水又送了干净衣裳的苏叶和秋月……就比较心知肚明了。两个侍女不知道陆闻砚腿疾的真相,故而对此很是惊诧,不过到底还是更替自家主子高兴——二少爷人虽好,但双腿有疾导致不能人道这件事儿吧……

    阿弥陀佛,还好还好!

    目光游移到一时不知道该放哪儿才好,黎蔓忽觉自己眼下倒像刚刚成亲的新妇。她抿了抿唇摈弃自己的念头,有些羞赧地轻轻攥住身下的锦被,嗓音有些沙沙的,顾左右而言其他:“外头什么时辰了?”

    “约莫快午时了,”秋月乐呵呵地答了话,又说赏银的事,忽而想起什么,“少爷交待了,让奴婢们等郡主醒了便去叫他,奴婢先下去了。”说完俏皮地眨眨眼,“郡主自在些!”也不等黎蔓反应,迈着细碎轻快的脚步扭头就走。

    “这丫头——”黎蔓怔愣片刻,旋即抿了抿唇,沉默了好半天才色厉内荏道,“以后等她相中了哪个有缘人,还不是得找我来做主,我就不信到时候她能多自在!”

    提着食盒的陆闻砚来得快,正好听见话音的尾巴。青年身着一袭广袖流云袍,迟疑地问:“什么有缘人?”

    “在说秋月那丫头胆子越发大了,刚刚打趣起我来,”与人对视的一瞬,便会想到某人眼下衣冠楚楚,昨晚慢条斯理的非要让自己放软声音说些好听的……

    黎蔓仿佛被火燎了一下,眼神迅速移开:“说等她以后相中个如意的……”

    “到时候蔓蔓不知道该有多舍不得,”陆闻砚失笑片刻,他伸手确认屋子里的兽金炭烧得正暖,随即示意苏叶和来福到外间候着,“怕不是得哭成个泪人。”

    黎蔓嘴硬:“哪有的事。”

    陆闻砚也不反驳,只轻巧地掀开食盒,端出个青玉瓷碗来:“你没吃早饭应是饿了,先用些粥垫垫肚子,过会儿再用饭。”

    他本想自己端着,奈何黎蔓觉得有些夸张:自己胳膊又不是断了。况且叫陆闻砚喂的话,总免不了要一直对视。被侍女打趣后她正有些不自在,是以执拗地拿了那碗和勺。

    陆闻砚有些哭笑不得,看着她染了绯色的耳廓,好整以暇地清了清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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