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

    陆闻砚口中的“你们”范围甚广,既可能是陆家本宅,也可能是陆家名下的良田、铺子,跳到“陆”字外头,还可能会将严智文、从思拓、方守中等人牵扯进来。轮椅上的人表示自己会提醒大伙儿多加留意,也劝蔓蔓不必担忧,凡事有他顶着。

    和来福的闲聊中,黎蔓才知道为何院里的侍女对某人的畏惧比以前更甚——某人在双佩一案后将陆府仆从又探查了个遍,发卖或解除雇佣了五六个。而现在还能留在黎蔓院子里的下人,更全是签了死契的。

    陆家的其它生意自有陆明德、王氏等人操持,陆闻砚和黎蔓又不约而同地不愿让家中其他人卷入朝堂秘辛,是以只得旁敲侧击,暗示近来可能需要避避风头。但全权交由黎蔓打理的书坊,当掌柜的自然更理直气壮地上心些。

    铜活字制成后,经过明月居里说书人的热烈吆喝,“陆氏书坊有了印书新法子”的消息在京中不胫而走。而自冬天以来,许多百姓发觉这陆氏书坊里的东西确实不错,也不是全都买不起,更不用说求是堂自开业以来便素有美名……

    无论是好奇那铜字书还是对求是堂慕名而来,又或是想借机看能不能遇到近来炙手可热的天子近臣。总归铺子里的客人越发多,生意便越发热闹,也越容易出现鱼龙混杂的事。

    黎蔓琢磨许久,觉得若是他们想对书铺下手,一是查账看所交税款是否有遗漏;再有一个要紧处便是看书坊刊印之物是否有不该出现的话语。

    若只是出现了因着充满奇技淫巧而被禁掉的书,虽传出去实在难登大雅之堂,但多半只会罚些银子。但若是出现了宛若秦末鱼腹丹书的犯上之语,自会祸及全家,昔日前朝将倾,便有书坊做出此事,后被处以死刑,全家流放的例子。

    是以黎蔓这几日正对书坊正在刻印的每份底稿进行依次审看,防止书坊里混入歹人偷换书版或铜字,酿出祸端,又嘱咐大伙儿近来铺子里生意蒸蒸日上,更要谨慎细致。书坊里的匠人伙计不知这些,只老实应下。

    快到新年,家家户户都需换上新的历法,故而此类最近卖得最好。低头拨弄算盘的伙计感觉用来捻算珠的手指有些发麻,忽觉眼前垂下一片阴影,再抬头时瞥见位衣着不凡的青年——伙计也认得,这是东家的友人,赵公子。

    “你家陆大人在不在?”杜允昭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将手落到木柜上轻点几下,显然对陆闻砚近来最常去的几个地方了如指掌,“叫他出来,或者他搁哪儿待着呢,我去找也成。”

    他的态度仿佛到了自己府上一样自然,东家也交代过这位是贵客。伙计忙不迭应了,一溜小跑地去给东家传消息。不消片刻,黎蔓和陆闻砚出来相迎,前者福了福身子,后者拱手行礼,异口同声道:“让公子久等了,还请见谅。”

    及至到了后院里屋,黎蔓本打算借口去催盘点心而顺势退下,陆闻砚却是忽而开口:“陆某实在蠢笨,郡主可不能留我一人在此,万一让殿下觉着陆家待客不周,可就不好了。”

    人与人之间的亲厚在没有进行遮掩的情况下总是一目了然,杜允昭打量几眼面前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自是闻弦歌而知雅意。大虞太子抬手给自己斟了杯茶,虚虚地朝陆闻砚举了举杯子:“看来你和严智文当真可以做结拜兄弟。”

    满京城谁不知道金吾卫的严小将军是个顶顶惧内,和其妻子感情甚笃的。

    “不妨事,今日孤过来是有事相求,”杜允昭低头啜饮半口茶水,旋即放下杯盏,笑道,“郡主坐下罢,你在这儿也正好,记得待会儿替孤在陆大人面前美言几句。”

    太子既然如此发话了,黎蔓也再没有推脱的理由,福了福身子捡了把挨着陆闻砚的椅子坐了:“多谢殿下。”

    轮椅上的青年却是极轻极快地挑了下眉,“不知陆某于何处能为殿下分忧?”他直觉杜允昭打得不是什么好主意,是以谨慎地没有直接应下,“只怕陆某愚钝,坏了殿下的事……”

    杜允昭早就习惯了某只笑面狐“遇事先推脱”的手段,只径直开口:“这事儿对你来说很简单的,不用担心。”

    “那塔干力非说对国子监感兴趣,孤不明白,听那些白胡子老头讲课讲一天有什么乐趣?” 不待对方接话,他顿了顿,打定一口气说完的主意,“不过他们大宛诗文教化远逊于我大虞,既是如此,更得在他们跟前彰显我大虞才子的风采!”

    说到最后,大虞太子目光灼灼,宛若炬火。被他盯住的某人沉默片刻,只觉有人的算盘珠子正在自己脸上噼啪作响。

    但事实上,陆闻砚和国子监里的几位大儒的关系也很平平无奇——有那么几位还成,有几位那真是……你觉得我出身商贾之家满身铜臭气,我觉得你倚老卖老、冥顽不灵,不知道神气个什么劲儿。

    加之陆家二郎及第时的年纪实在小,世人没由来地会拿他与当世大儒相比较——有心胸开阔者笑道“老夫当如六一避人一头地”,但也有人暗自腹诽不过是个连前三名都没中的黄口小儿而已,作甚一惊一乍。

    再者陆闻砚那时不懂什么韬光养晦,因着喜好风雅,吃穿住行颇有些轻裘肥马的意味,和深藏若虚相去甚远,着实打眼。

    塔干力是不是真心仰慕大虞文化不好说,但国子监里的有几位大儒估计是真的不愿意看到自己。陆闻砚也没兴趣同大概率真没那么懂诗文的塔干力鸡同鸭讲,委婉道:“殿下烦心的此事,臣倒是有几位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陆大人此言差矣,”杜允昭端的是郑重其事,“孤觉着你最合适,”他使出杀手锏,“而且孤已经同那王子讲了,孤在学问上懂得不多,但我大虞新任职的御史大人却颇有自己的见解,不仅年纪轻且为人风趣友善,定然很乐意同他论道。”

    陆闻砚:……

    天下难破,恰是阳谋。此招可谓纯纯的赶鸭子上架——管你怎么想,左右大虞太子的话是已经放出去了。御史大人只要不是胆大包天到敢丢整个大虞脸面,就得乖乖去供大宛王子那尊菩萨。

    黎蔓坐在旁边,难得见到某人明晃晃地吃了个哑巴亏,几欲忍不住笑。

    沉默片刻,陆闻砚拱手应下:“臣明白了。”

    “哎,那就有劳陆大人了,”此行目的达成,杜允昭满意地点点头,松快几分的同时还是找补两句,权当安慰御史大夫的心情,“孤这些日子陪着那大宛王子在京城转悠了好几圈,转得孤头疼,只得有劳陆大人代孤当值一日。”

    “能替殿下分忧,实乃陆某幸事。”陆闻砚脸上笑意盈盈,内心暗自腹诽。

    杜允昭起身,信手理了理自己的衣袖:“听闻陆氏书坊近来新出了铜字本,还请郡主替孤挑一些包起来吧,差人送到府上便是。”大虞的太子觉得自己实在心善,还记得照顾人生意。

    待人离开,黎蔓叫来伙计吩咐挑几册上好的铜字本,陆闻砚给斟了两杯茶,将一杯推到黎蔓跟前,对于自己被突然抓了壮丁悠悠地叹了口气。

    不曾想他嘴唇刚覆上杯盏边沿,听到的不是黎蔓的安慰,而是后者迟疑的问题:“太子殿下他……先前有头疾的毛病吗?”

    陆闻砚觉得这很过分,遂放下一口没动的茶水,抬眼望向黎蔓。

    面面斯觑,不知是谁更理直气壮些。

    你要是不知道,直接说不就是了,这样盯着我做什么?黎蔓先是感到一阵莫名其妙——成亲之初陆闻砚一句话能绕个山路十八弯,但自两人心意相通后,除开刻意试探,总归是能好好说话了。

    怎的今日连打太极都懒得,直接沉默凝视?

    陆闻砚也有些疑惑,先不说杜允昭那分明就是坑人过后的找补,再者我同你才是夫妻,蔓蔓怎的先关心起他人来?这哪里像话?

    他默不作声,黎蔓好半天才摸这些关窍,试探性道,“二郎是不是也不乐意配那大宛使臣去国子监?”想了想又道,“二郎腿脚不便,想来不免有些辛苦。”

    御史大夫主要还是不满于自己突然被抓了壮丁,但前半句四舍五入也差不多,加之后半句勉强算想听的。陆闻砚重新端起茶盏,轻描淡写地说:“为着殿下乃至大虞分忧,是臣子的本分。”

    啊,原来是突然被安排了差事心生不满了,黎蔓失笑片刻,觉得对面倒有些像是在使小孩子脾气。但她还是更挂心自己适才问的,再度开口:“那殿下他……”

    “殿下向来康健,并未听过他有什么头疾,”陆闻砚啜饮半口茶水,只揉了揉自己的眉宇,“至于他不想去国子监,许是因他年少时不好好完成太傅布置下的课业,十次里有七次胡乱糊弄,害得那位太傅现在见了他都忍不住吹胡子瞪眼睛。”

    某人就差把“杜允昭就是想躲懒”光明正大地说出来了。

    黎蔓沉默半晌:太子,真没想到你那时候这般顽劣气人。

    得知太子没有所谓的头疾,黎蔓的担忧放下一半,但随之而来的疑窦却难以解除——如果这时的太子尚且十分康健,那前世的那年里他与陛下先后抱恙究竟是何缘故?还是端王等人做了什么手脚?

    她正兀自沉思,却又在不经意间瞥见陆闻砚正看着自己,眼底似是无奈又似是晦暗。黎蔓略略一惊,问道:“怎么了?”

    能怎么呢?也不是第一次发觉你牵挂甚多。

    青年执起她的手,将那柔夷完完全全地拢在自己掌心。灿如寒星的眸子黯淡几分,他低低地叹息:“只是想着,你怎么老是操心旁人,却……”

    说话的人忽而摇摇头,十指轻轻舒展,有松开之势:“罢了,这样说话,倒显得陆某格外小家子气。”

    眼见着他不高兴,黎蔓下意识地将他的手反握住,对上视线不假思索道:“没有……昨儿个越姐姐给我把脉,我还问了她你的腿伤。她说你这个还得悉心将养,不能受寒受凉,还说燕北有种草药对你的伤势好,我正打算差人去找……”

    大白天的,太直接的话难以说出,有关前世的满腔心绪也无法在此刻道明。黎蔓发觉自己对陆闻砚确实隐瞒甚多,对方近来却是桩桩件件都坦诚相待。她骤然愧疚,不由得垂了垂眼,下意识地喃喃:“我……”

    屋子里沉寂半晌。

    “无妨,”声音微低,却又极轻极缓,他温和地笑, “……只要蔓蔓心底有我,这都不算什么。”

    书坊里的伙计闲聊说,那些进京述职的地方官们,似乎这两天就回到了。

    黎蔓抬眼,定定地望他,郑重地点了点头——待这些人或事都清算完了,我会同你剖白,不叫你再患得患失。

    他垂下眼,于她额头上落下一吻。

    头脑里的无形棋盘不断落下新子,不同名字所对应的不同身形有各自的去处。

    无妨,他都等得,陆闻砚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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