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石

    奸臣弄权,世风日下。黎蔓想到昔日远州一案,赈灾钦差和当地官员狼狈为奸、同流合污,觉得段举人一句“清者易污,浊者更浑”真真是恰如其分。

    “实在振聋发聩,”听完这些,黎蔓沉默半晌,好半天才近似喃喃地说了句话,又忍不住反问道,“然后呢?那个段举人后来怎么样了?”

    罔顾律法、执意庇佑家丁的汪栋现在已与长公主和离,被调离了他心心念念的要职。昔日母亲骤然死亡、告官又自退诉状的方守中当了京兆尹,勤勤恳恳地执掌着这一方民生。可那位段举人后来……

    书坊外头人来人外,车水马龙。几近年关,加之大宛使臣来访。京城越发热闹,马行街更是打了头阵。商贩与行人的讨价模模糊糊地传入耳畔,陆闻砚抿了抿唇,道:“那段举人执意弃考,窦让觉得他是钻了牛角尖,两人算不欢而散吧。”

    胡子花白的人在提起这段时静默良久,好半天才缓声说:“不幸遭难的是他同乡不是他,只要他拜入老夫门下,冯廷就算再不长眼也得看老夫的面子,有何可惧?”当初在满腔气愤后脱口而出的话,如今再回首时格外五味杂陈。

    这话不假,冯廷伙同汪家、陆良白等人,利用义学堂在大虞织就暗网,操纵科举、权倾朝野。窦让对这些本就不是一无所知,既能在这样的情况下始终八风不动,自然也有他的手段。还怕不能保住自己的得意门生?

    不曾想那段举人听了这番话,只苦笑着摇摇头,跪下郑重地朝窦让磕了三个响头,头一回在老人面前自称“学生”:“学生感念老师看重,奈何己身愚笨,实在难堪造就,不敢劳驾老师继续费心。请老师允准学生就此作罢,回乡务农。”

    “这算是当面下了窦让脸子,气得人当场摔了杯盏,骂他冥顽不灵、不识抬举,指着门槛让人滚出去,”陆闻砚思忖片刻,补充半句,“那段举人就此离开京城,也没再捎信,直到窦让收到他的绝笔书。”

    “这,”黎蔓唇面微张,一手蜷握成拳,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扯住陆闻砚的半截衣袖,面露不忍,“这实在……”

    那是一封很长的绝笔,按理说官至右相的窦让每日要忙的事很多。可他那天偏生愿意抽出空闲,仔仔细细地将那封写了七八页纸的信读完。信中段举人向他问好,说自己大限将至,请求老师看在昔日情分上将此信读完。

    他说自己出身不高,但家中日子其实也过得去。父亲见自己有志于学,曾想将他送到义学堂——那是他们那儿远近闻名的,去了就能让人未来前途无量的“好地方”。当地有钱有势的争着把家中子弟往里送。

    打听过后这么块“香饽饽”根本落不到他头上,好在隔壁县的一位夫子觉着他不算愚笨,愿意收他为徒。虽然每日去上课要走许久的路,他还是为着能得到师长教诲而感到欣喜。也早早地立下满腔宏愿,要以那横渠四句标榜己身。

    他说他曾与数位同窗对谈,言之凿凿地许诺要做个为民请命的好官,也痴心妄想着能青史留名。

    运笔断断续续,可见写信者手上没有太多力气,想来已病入膏肓;不过二十余字却有七八处涂改,既是坚决,也是迟疑。

    段举人写道:

    学生感念老师的知遇之恩,更有愧于老师昔日照拂。学生有幸能得老师青眼,本不该不知好歹。可如今汪家等辈挟势弄权,罔顾律法,横行无忌,可学生实在不知,自己入朝后是否能如老师一般,潜心守正,穷且益坚。

    他写:

    学生自知怯懦,虽有不甘却也只得做了逃兵,还请老师见谅。

    窦让对这份绝笔书几乎倒背如流,他本就是先帝时的榜眼出身,哪里看不出那句“是否能如老师一般,潜心守正,穷且益坚”里的未尽之意。事实上,他在读完头道时信手将纸页揉作一团,却又在书童询问是否要将其丢弃时摇了摇头。

    老人将信纸在书案上缓缓抚平,被含沙射影的愤怒慢慢消退。他猛地想起,自己与段举人认识之初,对方就是个不怕虎的初生牛犊——临死前敢写这封信捎来,倒也符合青年那“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个性。

    段举人磕过三个头,便是行了拜师礼。窦让将这封绝笔书收进匣子,心想,这个学生,与老夫实在不像,太不知变通。

    偏偏也是这么个学生,却让老人在闲暇之余经常想起,想到对方当年若是顺利入朝做官,有自己举荐,势头未必比先前炙手可热的陆闻砚差。只怕他性子直愣,免不得会得罪些人,届时还得靠师门上下替人转圜。

    但人死不能复生,一切都是空谈罢了。

    彼时陆闻砚坐在老人对面,竟是有些分不清对方的意味。尽管说了这么多话,可言谈里窦让对那段举人虽说欣赏,却远不至于“他合该青史留名”的怆然愤恨。轮椅上的人眯了眯眼睛,窦让却似无知无觉地继续说着。

    “老太婆年纪大了,话多又总记不住事,”窦让抿了抿唇,捻了下自己的指节,“临了的那一天学生们都登府来探望,她忽然问老夫,姓段的那个孩子去了何处?”

    对于窦夫人而言,自己与丈夫没有孩子,她知晓丈夫拿门下学生充数,加之这些学生对自己这个“师母”也很敬重,是以窦夫人临终前也如母亲般记挂着这些孩子——尤其是那个登门拜访只为请教课业,最得丈夫青眼的。

    但她忘记了,那个特殊的学生已经弃了科考,回乡务农了。

    屋子里跪着的一众学生面面斯觑,他们知道那个曾被老师主动抛出橄榄枝的青年,更知道他与老师闹了很大的不痛快,因为老师平日里都不让提的。

    守在榻边的窦让怔愣片刻,低声问道:“怎么问起他来?”

    “她说,”说到此处,窦让忽而俯身大笑起来,“她觉着那个姓段的孩子最像老夫年轻的时候!”

    老人前仰后合间,陆闻砚看见他眼底闪过点点晶莹。

    窦让豁然起身,厉声质问。

    “他哪里像老夫?!老夫何曾像他那般横冲直撞、不知利害?”

    “他哪里像老夫?!分明是个不晓得过刚易折的榆木脑袋!不知变通、不识抬举,写个绝笔书还要讽刺老夫一番!”

    “老太婆说那个孩子是个好的,那更不像老夫!老夫惜命贪权,历经两朝仍忝列要职,宁可被人说是尸位素餐也决计不会将相位拱手他人!”

    桌上茶水渐冷,房间角落里的燃香渐灭,似是窗外的冬风悄无声息地裹着冷意侵袭进来。正如窦让逐渐平息剧烈起伏的胸口,又像他逐渐冷下的目光。

    “老夫早就看冯廷他们不顺眼了,作壁上观两朝也总该动弹一下,”老人背起双手,骤然拔高了声音,他的眼睛死死地盯住陆闻砚——

    “总不能叫那冯廷老儿笑话老夫连自己的学生都不如……若你们要整肃朝纲,清扫奸佞,老夫助你!”

    ……

    黎蔓哑然良久, “怪不得他的门生会替方守中解围,” 她恍然大悟又心绪纷杂,“想来是因为当初方守中与汪梁当街争执的消息所传甚广,方守中的性子和那段举人也有相似之处,都有点玉石俱焚……”

    陆闻砚对此不置可否,他无法断定窦让的话是否全然真心。这话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味道,作壁上观那么久的人忽而站出来,实在叫人顾虑——若因为段举人而对方守中有所留意,可他先前那般落魄时也未曾见你有所照拂啊?

    但若是直接一竿子打死,也大可不必。窦让已经功成名就,正如他自己所说:本就八面玲珑的他完全可以继续隔岸观火,静待陆闻砚和冯廷、汪存等人争个你死我活。何苦主动找上门来,进行这么一番剖白?

    人心最是难测,陆闻砚如是想,他自己工于口舌之辩,最是知道文官嘴皮子上下一碰有多容易骗人。窦让能在冯廷权倾朝野的情况下安安生生地当他的右相,不可能没有他自己的手段。

    但轮椅上的青年眼见自己总是容易心软的妻子陷入扼腕唏嘘之中,便觉得自己的这些揣测没有提起的必要——总归他自己会提防着,说不说倒也无妨。

    “段举人的遭遇确实令人可惜,”他想了想道,“之后我会上奏请求重审承恩伯一案,若有窦让的助力,此事便会容易许多。”同为两朝老臣,互相看不顺眼却能相安无事,不是利益相干便是互有把柄,更容易打蛇打七寸。

    黎蔓怔愣片刻,旋即反应过来,“你要上奏请求重审旧案了?有多少把握?”她下意识认真起来,“此事确实也该提上日程,明明是为了不遗贤才的义学堂,现在却成了敛财弄权、为祸朝廷的把戏,冯廷、汪存……他们合该以死谢罪。”

    “汪存定然是逃不掉的。远州一案处死了汪梁,汪栋现在也与长公主和离,任谁都瞧得出汪家不复以往风光,”陆闻砚啜饮半口茶水,“近来无论是弹劾于我,还是在京兆府门前闹事,都更像是走投无路后的狗急跳墙之举。”

    “汪家已显颓势,此时若是有人上奏请求重查旧案,有誓不罢休之势。为了尽快平息此事,冯廷多半会弃车保帅,”他伸手将掌中折扇轻轻合拢,谈笑间气定神闲,“左相尚且避之不及,旁人又岂敢相助?多半会陷入绝境。”

    “只要义学堂的事被牵扯出来,当年用来威胁我的盒子也还在——谋害同僚。本就大势已去的汪家定会迎来灭顶之灾。”说话的人顿了顿,反问道,“若是知晓大厦将倾、无可挽回,除开央求他人,若你是汪存,会做些什么?”

    面对这样一个问题,黎蔓思忖半晌,谨慎地回答:“我定然会心生不甘,好处又不是我一个人拿的,怎么大难临头却叫我独自承担?纵使是死,我也定要拉个垫背的才是。”

    “只可惜家丑不可外扬……但只要大宛使臣一走,”陆闻砚眉眼弯起,语气轻飘飘又施施然——

    “狗咬狗,想来会是一出好戏。”

    是人多多少少的都会好面子,何况是终年围绕在敬仰之中的九五之尊?外邦使臣刚到京城,当朝重臣却接二连三地下狱,传出去多让人笑话,叫永和帝的脸上怎么挂得住。

    不过自己三年都等了,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陆闻砚垂了垂眼睛:“也就是使臣尚在,才给他们这些猪狗苟延残喘之机。”

    黎蔓想明白“家丑不可外扬”究竟是指什么,眼下又见着对方慢条斯理地重新泡茶,轻描淡写到不像是之后会在朝堂掀起惊天巨浪的样子。见此情形,她忽而念了声“阿弥陀佛”。

    陆闻砚一怔,生出些困惑:“好端端的怎么念起佛来?”

    “没,就是庆幸,”黎蔓吞吞吐吐又含糊其辞,“……还好二郎不是奔着奸佞小人的路子走。”

    简在帝心又城府颇深,实在吓人。

    陆闻砚失笑片刻,“谁叫他们太俗气。”轮椅上的人停顿片刻,“只一点,汪存近来已如疯狗,定会千方百计地找人麻烦,”他道,“我自己倒无妨,只怕他气急败坏,对你们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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